池光做的梦里总有一只蝴蝶,深紫色的蝴蝶,尾翼处带着点淡红,翅膀的边缘与脉络有一圈黑边。它出现在每一个不该有蝴蝶的梦境里:日常与同事的交谈,与二三好友的晴日郊游,给学生上课时的教室。但她在梦里也从未想过要伸手抓它,或者将它赶走,仿佛那只蝴蝶本就该在她身边。她也曾经困惑过它为何出现,直到那份信的到来。
“池光,你的信。我去收发室拿快递看见了,就替你带上来了。”她隔壁桌的同事顺手将一封信放在她桌上,淡淡的香气便同亚麻色的信封一起落在她眼前。信封封得很细致,用的纸在均匀中混着些杂质,特别得不像是通知单。谁会给她来信呢?她把位置往边上挪了点,躲开从窗户直射进来的清晨日光,拆开信开始读。窗前在阳光下被照得半透明的新叶映在她身上,显出一派宁静祥和。
她还没将信纸展开,便因为渗到信纸背面的隐隐约约的字体而吃了一惊。她脱离学生时代这么多年,记忆中熟悉的好友字迹都被如今学生拙劣的手写所替代,但她尚未看到这信件的全貌,便因被唤起的记忆感到惊心动魄。她不会忘记那个人的字迹,即便如今那些被称作情书的信件只成了她嘴角牵起的一缕微笑,像母亲看自己青春期女儿日记时的那样,一半是觉得幼稚,一半是羡慕。
但这份信竟真的是她写的。池光的目光匆匆掠过信上的熟悉字迹,凝固在了右下角。颜昔临,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眉头念那人的姓名,却像是每个字节在舌尖上都找不到位置。颜昔临在高中毕业前就去世了,她们都知道的。那是个不该发生的意外,她下晚自习后走在栏杆坍圮的河边,路灯昏暗便失脚滑落进去。那一带晚上没什么人会走,她就这样溺亡了,在她再差一个多月就满十八岁的日子里。她那时伤心了很久,即使今日再见到这封信都几乎泫然欲泣,甚至来不及害怕一个死去十年的人怎么会这时寄封信在她手里。信上写了什么?她不安地动了动,仿佛垫着软垫的凳子忽然变得不那么舒服起来。
“阿光:见字如面。”她的眼泪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突然落下来,像两颗珍珠砸下来。她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擦去,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样好像她这十年从未长大一样。带信给她的同事吃惊地转过身来看她,她摆摆手,微笑着用唇形对她说没事。她说不出话来,但仍然继续读那封信:
“我并不知该怎样开头才不会吓到你,或许在读这封信的你已经不会被我的话吓到了?总之,我现在可以死了。 我并不是珍惜生命的人。倒不如说,比起不想活,更像是无所谓活着与否。我眼前的现在与未来除你之外一无所有,或者说,在更远的未来也没有你。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并不是拒绝与你分享未来,而是并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存在。在失去对未来的想象之后,我还能为什么活着呢?金钱还是享乐?但你我都知道这并不能成为答案。我也自私到不愿意去想应当承受的情感与责任,那么死亡完全是一个可选择的结局。”
读到这里,池光捏紧的手指微微颤抖。她为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应该进行对学生的自杀干预而感到羞愧,脑海中的颜昔临形象这时才慢慢浮现。她那时平日里看上去和所有人一样活泼,拥有令人羡慕的好人缘,在深夜也只是偶尔给她发消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忧愁。但她也说过她并不想活着,是以说”人都会死”那样的平淡语气说的。那样的语气使她困惑了很久,她只能以沉默应答,直到困惑被她去世后的悲伤取代。但此时她发现,她仍然没有解开这一谜团。她仍是徒劳无功地站在死亡这个结构精巧的海市蜃楼前,试图说服那些想进去的人里面是万丈深渊,却找不到破绽,也没有人相信。她茫然而悲伤地继续读下去。
“但你看,我现在有选择死亡的理由了。我不想告诉你它是什么,即便这会成为我在你面前唯一的秘密。但我会告诉你,这是我能拥有的最好选择,我正走向我的福地与天堂。 现在我可以说,我爱你到我生命的尽头。”
信在这里结束了。池光看到最后几乎是愤怒的,仿佛十年前的自己又被唤醒。她爱过她,她知道,但这又如何?即便她不提那些会被颜昔临贬为一文不值的未来,那些成为更好自己的可能性,或是遇见更多朋友的机会。纵然她不在意这些,那她呢?她所谓的爱难道是再也不给自己一个与她相见的机会,难道是让她独自面临心灵上难堪的沉默?她不由自主地与这个本该安眠的逝者置气,因为这封突然在她手里的荒诞的信。她年少时自己都觉得害怕的炽热感情投放在了一段被死亡突然终结的关系上,最终也没有人告诉她这究竟是什么爱,一切便成了被一盆冷水浇灭的火堆留下的灰烬。她捧着这把灰,若无其事地走下去,看着它慢慢飘散在风里。
她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开始慢慢撕碎这封信,那张纸在她手里仿佛失去了体积。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宁静的神色,正用略带忧伤的目光望着纸屑飘进垃圾桶里。像一群白蝴蝶,她突然想。
那天晚上,她最后一次梦到那只紫色的蝴蝶。它飞过来,变成颜昔临当年的模样,对她说:”我替你死去。”之后再也没有再回来过。
池光没有记住这个梦,也不相信这一冥冥中被替代的,死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