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辰翁意识到他爱古心先生,已经是他爱了很久的时候。
起初,他只是觉得古心先生声音好听。先生晨起念书的时候声音是抑扬顿挫的,不比乡里先生的浑厚平和,读至动情处还夹杂着深深的长叹。那声音从书院前的林子里遥遥传过来,混着风声与鸟鸣声。他无端想起古书上说的山间长啸的隐士,啸的是鸾凤之音,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他听着那诵读声,那颗温书的心便乱了一拍,渐渐乱得如同清晨枝头被风吹动的叶子。
先生平日说话时声音并不这样,他声音虽洪亮,但仍是发而中节,合乎性情的。在这声音中仿佛有什么特别的、诱人的东西,使人不得不被他说话的节奏与内容所吸引。刘辰翁想,他人的声音可以像流水,像清风,但这些对先生而言都太过轻浮了,先生的声音若是有形,也该是古松或是竹子,遒劲有力而不显老态,劲节虚怀而不显孤僻。他喜欢去找先生求教,只为听先生说一句:“会孟如此勤学,想来是后生可畏,要好自勉励啊。”古心先生是对每个学生都好的。但他偶尔也会想一想,自己在他眼里,或许能有几分特别。
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孩子,不懂什么是爱。只是想着,如果长大了还能见到先生那该多好。等长大了,和先生一起教书,让先生闲暇时挽着他的手在山间散步,聊一聊天理与性情之外的东西:或许是春日新长的竹笋,或许是山间的鸟鸣。
他没想到先生会忽然入梦,伴随着那些科举的忙乱之事。他自年少以来便很少做梦,但那日,先生在梦里朝他俯身下来,背后是书院后山的青翠竹林。他从未如此靠近地看过先生的双眼,惊慌失措地便把目光移开了。他看见日光在竹叶上闪,然后便醒了过来。
黑夜是潮热而粘腻的,他卧在席子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全身粘着的似乎不止是汗。他翻个身,摸到枕边的书卷,手指捻着尚有墨香的纸凑过去嗅了嗅。他意识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先生身上的味道,他衣角上手指上的香味是墨香吗?还是师母会为他的衣裳熏香呢?古心先生,江万里,江子远,别人怎么喊他呢?那些能够平视他的人?那些年少时他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开始闪现,直到他为这些邪念感到羞耻而微微喘着气停下。为什么是古心先生呢?他在心里问自己。但是梦里先生的面目又如此清晰,无法给他更宽裕的空间去探究这个“为什么”的问题。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却无法获得更安稳的睡眠。
他后来渐渐明白,这种感情应该被称作爱。爱是见河边浣衣女露出的雪白脚腕便足以让修行尽废,是面对窗外欣欣向荣的自然参悟却只忆起那人的目光,是纯善之心中的那点欲望与私意。他辜负先生教诲成不得圣人,但他图的也从不是成圣。他爱古心先生,无论这份爱需要如何被小心安放,夹杂在他笔下那些正气凛然的句子中,像小时候将蜜糖藏在罐头里,不可泄露一丝甜味那样,不舍得吃,也不忍心让它就这么化了,偶尔闻一闻,心里都因为这感到欢喜。
后来便是两年后的临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离先生更近了还是更远了。他终于拥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同僚身份,在私下与先生并行甚至之只隔了那象征尊长的一步。他低头望着在春风下飘拂的衣襟,觉得风若是再大些它就能拍上自己的手,带着被认真浆洗过的硬度和特殊气味。他难以察觉地笑笑,笑自己孩子气,成人了还想着这些。先生已经当他是能独当一面的士人,自己呢?算是不负所望吗?他能有自信这么认为吗?
直到自己跟着前面那一角飘飘的衣襟走到了门槛前,他才下意识跨过去并抬头,惊觉自己走神太久,以至于进了府门都未曾意识到。他慌乱地看先生所在的方向,身子已经俯下来准备行礼告罪:“一路想了些心事,实在是失礼了,请先生原谅。”
“无妨的。”江万里笑得温和,“会孟若是如此见外,那我可也得提前告罪。近来我年齿渐长,添了贪睡的习性,午后至少睡足两个时辰,等用完茶后便无法陪你,你自便就是了。”
刘辰翁应着,心里的枝节如藤蔓般开始疯长,他喝之后呈上来的新茶觉得是甜的,窗外吹进来的风更是微醺的,直到先生进了卧室,他道别后告退,却未真正离开。若问他想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当然知道古心先生只能是先生,他对先生年少无知的爱意也早就应该在反复品读圣贤书的过程中被磋磨。江万里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是师,是长,是同僚,勉强也可以是友,却绝不是爱人。他们心里的爱都该只给这天地,给窗外竹影或是殿上君王。既知道,便外化于行内化于心,致君尧舜,或是修身齐家。他自然想不出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但他仍然在此刻,在逾越分寸的模糊地带,站在了先生休息的房间窗前。
他的面前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是雪白的,干净的模样,上面仿佛映出些先生的影子。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的感官是全部被极度放大,还是全部被幻觉占据。仅仅是白色的窗户纸,上面的阴影是先生的轮廓,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是呼吸,他甚至闻到草木干净的香气,仿佛它也从窗子那头的人身上散发出来。草木,他想到这里终于转过身,面对先生的小院。
院子里的竹子与当年书院山后的竹林,竟是同一种。那么,又是什么让先生将江西的竹子,费劲心力在这里种下呢?他这么想着,回身朝窗纸郑重地行了个礼,却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像是为他今日的失态道歉,又像是得偿所愿的感恩。
他起身时阳光恰好照过来,竹影在窗子上被风吹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