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惊,你会不会偶尔后悔这一切,六分半堂和雷总堂主,这一切。”
狄飞惊进屋来取昨日未处理完毕的文件时,看见苏云暮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探出头来问。周日上午的阳光早就照进窗户,在浅米色床单上映出金色的四边形格子。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但她仍把薄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身上,变成完整的一个米色团子,像极了她时而嚷着想吃的海苔饭团。她周日很少早起,但往往噩梦、失眠等等原因使得她醒来时情绪远比入睡时更糟糕。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走过来,将刚刚会见手下换上的西装衬衫松一颗纽扣。他在床沿坐下,把那颗团子往自己怀里揽过来。
“你这样衬衫会被弄皱的。”伴随着他的动作她忍不住开口,显出几分欲盖弥彰的心思。意识到他的默许,她伸手出来勾住他脖子,身体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只是为了好玩,或是为了证明自己刚刚说的话。“下午没有会面,等会我就可以把衬衫换掉。”狄飞惊伸手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滑下去,另一只手将她脸上飘散的头发拢到耳后。“怎么忽然想到这么问。后悔……应该不会吧,毕竟我也想象不到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的目光是他人面前一贯的温润,此时却因回忆多了些寒芒。他是从黑暗马厩和牲畜的气息里走出来的人。
“但是说不定就有更多的可能呢。比如……你像我一样从家里逃出来,在京城白手起家发展自己的产业,然后再遇见我。这样是不是就不用因为自己效忠的东西和世界一样糟糕而悲伤了。”她的心情并没有变得太好,带着些刚睡醒的迷茫脆弱得像个小女孩。她的感伤仿佛在这个世界之外,会随着阳光一同上升到九重天。“我在想,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们能不能做更俗气的人,随便找份安稳的工作,把家安在安静的小屋里,最好还能有个院子,可以养小动物的那种。”
“但是云暮,你知道更好的选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而是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容纳太多的选择。”他放开托着她的那只手,移到床沿上攥着床单微微用力,眼神也因这一动作变得更为冷峻。“你看,连你自己的幻想都只是‘如果更保守更符合传统期待会怎么样’,但你并不是会这样向下兼容的人。这样的选择可以等于没有。”他的语调平淡中带着几分讥讽,她知道这讥讽并不是对着她,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许多人,所有人。
“但狄飞惊,你不会偶尔觉得这也是一种自我欺骗吗?并不是没有突破这一切——保守和激进,理论和实践,这些世界为我们划定好的范畴,作出选择,而且活得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她仍然有未平息的期待。
他没有回答,背过身走到窗户前。房间里的落地窗很大,他把百叶窗拉下来,阳光被筛成一道道落在他身上。但在这样的光线下,他仍然是冷的,弥漫着坚硬的,如石般不可翻转的气质。他低着头往下看,像是望着人世间的芸芸众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可能’之外的东西。我不喜欢说天命,但我们在无数个人生的岔路口已经做好了选择。就像脖颈被踩断的我被雷总堂主带上车离开那个马厩的时候,我并没有问为什么是我,也没有想着未来如何选择,我只是觉得,他认识到我的价值带我走,我便愿意为他而死。”
“你也是一样的,云暮,拯救你的事物,你遥远的往昔,那些使你变成现在的你。所以如果要幻想更多的选择,那还不如幻想这一切都未曾发生。我会想成为完全完全不一样的人吗?我会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狄飞惊并不是喜欢说教的人,他也并不擅长这些。而她等待的其实并不是说服,只是那句他并未说出来的“不必后悔”。
他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以俯视的角度看着她,眼神却温和了许多:“云暮,你若是有明珠的人,那便必有人可赠。你会有未来,不必成为另一个自我。”
她抬头看他,原先沉重的情绪神奇地消失了。她伸出手,想着他说的明珠,仿佛它已经自己被握在手中。
“啊啊啊该起床了!狄飞惊我们今天午饭吃什么?”她回过神来一掀被子翻下了床,赤脚踏在地上开始找自己的外套。狄飞惊无奈地看着,露出几乎是纵容的微笑。
*是一个对自己疑问的解答。
*四愁吟遍明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