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过想见辛弃疾,是从年少时便有的愿望。
他听闻不少真真假假的传言,也用传言建构出辛弃疾的形象。刚愎自用,才华横溢,有侠气有将才,最重要的是有澄清中原之志。这样一个神明被供奉在他心底。在梦里,辛弃疾牵着纯黑的骏马大踏步向他走来,身上全副铠甲闪出青黑色的光,手里却拿的是如椽健笔,笔尖带着朱砂的红,仿佛是心头一点热血。他将笔朝空中一挥,划出的影便成了刀光。他上前迎那刀影,在过分真实的凉意中睁开眼睛,醒来正对上窗外微明的白色晨光。
清晨,那时他被教导应用于晨读,用于勤学。如今在屡次科举落败后,他在清晨拖着颓败的身躯踏上去下一个目的地谋生的路程。在这几十年都未变的清晨中,他隐蔽地重新想起辛弃疾,想起他该是个实际存在的人。
辛弃疾是什么?一个标杆,一个符号。他初次尝试骑马的时候被掀下来,躺在草地上脑海中是辛弃疾骑马的样子,作诗完毕搁笔时问自己”辛弃疾做的会更好吗”,甚至科举不成对他来说都变得没那么难熬,他告诉自己朝廷无能,北伐无望,不入官场也是好事,这样的话他从辛弃疾的文字中学来。而如今他牵着瘦马走在路上,眼前的泥土路在尚未明朗的天幕下浮着淡淡的灰色,两旁的荒草在晨风中瑟瑟发抖,他忽然想,辛弃疾是否会想去野外?
这是他第一次将具体的、属于生活的东西放在辛弃疾身上想。野外是他的生活,是他无数个终点之间的路程。又因为他在路上实在花去太多的时间,它反而变得更像是生活的意义。最开始只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在风景秀丽的平原上停下,晒着太阳席地而坐,喝完壶里的酒再出发,后来成了在荒草能没过半个身体的地方挑棵枯树拴马,在满眼萧条中不辨方向地漫步半个时辰。他在荒野中的满足是无可替代的,好像空中盘旋的飞鸟带走的是他一部分的灵魂。当然还有山和湖,那些幽静的、无名的土坡与水潭使他平静,他甚至奇异地觉得这才是他的家园与故乡。随着他在路上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被从人世间放逐,但心灵却如此满盈。
他望着秋风吹过的原野想,辛弃疾会喜欢吧。
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错过了来自辛弃疾的,真实的邀约。
当他得知这一错过的时候在意外之余感到些庆幸,这庆幸更使他惊奇。那个不受控制的自我附在他耳边说:”谁的邀约?辛弃疾的还是权贵人士的?辛弃疾的什么?邀约还是传唤?”他在尚未感受到偶像邀请的喜悦时,潜意识中便已敏感地将它推开。这一不该有的想法先行占了上风,他无法再纯粹地因为即将见到他而快乐。喜悦感后知后觉地浮上来,像是落在一杯水表面的油。他在书桌前轻轻叹口气,提笔写给辛弃疾的回诗,写的是想同他去野外。
他写的是辛体的词,这是当然的。无论为了投赠拜谒还是展现才华都应如此。但内容却称得上荒诞不经。他故意以此作为拒绝模仿的反叛,藏着些对邀约的不满。他写自己不来是有他人相邀,是白居易与苏东坡,他们游的是西湖孤山与天竺寺,未能赴约是游览兴致正浓被他们挽留。他一边写一边想辛弃疾可能有的反应,各种意义上都觉得好笑。辛弃疾将词当作诗那样写,他仿了他笔调,却胡言乱语将其往小调里拖。这比起那些倾慕偶像而亦步亦趋的人,显得可有意思多了。他拎起酒壶往口中灌一口,在信件末添了一笔:”此词豪壮,稼轩读后,应满饮一杯。”
回信被送信人带去,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对方离开的方向,笑了笑又摸出几枚铜钱去沽酒。他为自己尚且能有开玩笑的心思感到自得,但又觉得茫然。这份茫然落在他新打的浊酒中融化了:他自己都不复年少,如何能期待对辛弃疾的仰慕一以贯之。他望向仿佛浮着云雾的酒杯,为它并不醇厚的口感咂了咂嘴,顺手从窗前捻两朵桂花放进去。如果真的有缘相见,他大约会期待辛弃疾来寻他吧。来春风里寻他,看遍满山的花红,或是在秋风里寻他,在衰草连天的地方走马。然后他会像年少时设想的那样请求稼轩为他题品,自称从此是春风侠骨死犹香。
但现实不是野外,更不是春风。
辛弃疾的回信很快来了,信里附着过多的路费,意思是邀请他早日前去做客,让他得以一见,殷勤的态度在字里行间都能读出来。但他读着读着便微微蹙了眉:他不明白辛弃疾为的是什么,是因他文采出众,还是寄去的那词仿辛弃疾笔法仿得像,还是说,真的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过多的路费更让他觉得扫兴,一旦他深究到底为什么要送如此多的钱。他因此感到有些轻蔑了,稼轩难不成也是这般俗人?他的嘲笑在舌尖上转了两圈,随后被吞下去。
他在赴约的路途中仍在野外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将辛弃疾寄来的多余路费都换了酒,沿途浇在土里,浇在树根上,也浇在孤坟前。倒一杯,自己再饮一杯。在这一路半醉的昏昏然中,他终究很快便到了辛弃疾所在的城市。
刘过自进了城以后便是清醒的醉汉,一路望着两旁的亭台楼阁沉默。他滴酒未沾,头却仍有些昏着,他没有心思去分辨这是否为宿醉,连带着所有该有未有的情绪都迟钝下来,只由着前来迎接的人把他带去辛弃疾府上。二人很快互相见过,进入堂内饮宴。
辛弃疾的苍老是一望即知的,但脸色透着黑红,像常下地的庄稼人那样康健。深秋的日子,他身上只穿一件薄棉的袍子,尚且能看出衣料下的筋骨。刘过说不清此时见到他是欢喜、欣慰或是失望,比起这些,他觉得自己似乎醉了太久,以至于从野外到此刻都有些不自然。他不喜欢这样。
“改之如何不考进士入官场?”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听辛弃疾问。”若是改之做官,北伐事业应能再得一有用之才。”
“屡次应举不第。”他垂眸举起酒杯到唇边,想了想又笑着伸过去,”辜负稼轩期望,我先饮一杯。”那杯醇酒很快被饮尽,他翻过杯底来笑着点头,顺手将外袍脱去。
“好!年轻人这般豪迈。”辛弃疾大笑,倾杯方欲饮时又面上微带赭色地说:”豪杰相逢,本该尽力作陪,可惜年老,不胜酒力了。”他最终灌下一口 ,略微有些咳。
“稼轩不必勉强。”刘过觉得自己经过一杯酒后过于冷静了些,像是神志自此才被唤醒。他又举起新斟的一杯:”年少时便听闻稼轩的英名,如今能有缘一见,是我平生之幸。这杯聊表敬意。”他真情实感地想喝这酒,不知是为了稼轩还是为了酒,仿佛一路浇在地里的浊醪让他更醉了几分,以至于要用更多的酒来浇自己的侠骨。
刘过在野外才知吟诗,正如他醉后才愈发豪壮。他们二人喝到最后都醉了,聊到酒酣耳热处辛弃疾拔剑起来舞,身手里还留了些年少习武的刚健,神色更是骄矜。”如今这世上还有几人如此功夫?你今日才算见着!”
刘过醉得头上的乌巾倾斜在一边,顺手又将它摘了,露出的微乱青丝里夹着几丝白发。他大笑着拍手,在笑到痛快处转而大哭:”稼轩好身手,稼轩好志向,你如何甘心屈居于此?”这并不是需要人回答的问题,他很快接着说下去:”他们又怎么说我啊,说我是’才如万乘器’,说我如’李广不生楚汉间’。但我如今一身谒客习气还能去哪里?去野外!去酒杯里!稼轩,你又如何甘心看国土沦丧?”
辛弃疾掷了剑却是笑,剑柄与桌上的金属器具相碰发出铿锵的金石声:”好!好!我今日居于此地,他年北伐时廉颇未老,也能上阵杀敌。”他手抖得连酒杯都握不住,抖抖索索地洒了一桌。听到宝剑落地声响的侍妾很快进来侍奉他,此时刘过醉得已经半卧下。
“也不知主子从何处找来的酒鬼,喝成这样也不知收敛些。”侍妾没忍住咕哝了一句,这话他们都没有听到。
经过那日的大醉,刘过在辛弃疾面前总有些无所适从。他最初并没有想醉,在并不熟悉的人面前喝醉是危险的。但在辛弃疾面前他想不了这么多。他眼里的辛弃疾是识途的老马,随时绷紧肌肉都能朝目标奔跑,却从未有出发但机会。他与自己像但不一样。刘过是不要方向的,他心里认定的方向走不了,于是他漫游,并且吟诗。一切在野外,一切在路上。
辛弃疾是否会想去野外?他又想起那个问题,却知道自己无法问出口。辛弃疾老了,饮酒已是勉强。他若要登山会省出气力去攀那最高的,远行会朝着目的一路奔忙。辛弃疾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做别的,或许也是不愿意做别的。他年少时的偶像外壳崩裂露出肉身,他不知该释然还是失落。
他道别时同辛弃疾说:”叨扰已久,我该上路了。”
“改之何必急着离开?我还想留你多谈几日。”辛弃疾是真心诚意地挽留他,内心毫无芥蒂。他已经有过够多的入幕之宾,却未见过谁如刘这过般豪侠。
“秋风将起,再不离去,便该’首如飞蓬’了。”他开了个并不恰当的玩笑搪塞,忽然想起自己过去在秋风里同他一起走马的幻想。”稼轩可愿意为我诗集题品?我过去写’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
辛弃疾大笑,笑中却带了些孤寂:”既然这样,那我更不能为你题了。改之的侠骨,该久久地活着,纵使老去也是江湖侠客。”他挥手唤手下人来,抬头又对他说:”不如这样,这些钱财你拿回去,置办些田产,日后也不必四处漂泊。”
刘过蓦然抬起头看辛弃疾,眼神中惊讶略多于别的什么,又好像是期待他将这句话收回去。他甚至直视了辛弃疾的双眼太久,以至于辛弃疾对方回以疑惑的目光。他最终垂了双眼问:“稼轩既然说我侠骨该久久地活着,又如何赐钱财令我做田舍翁?”
“……江湖路险,改之多加保重才是。”辛弃疾沉默了会儿,轻轻将那句话换成祝福,那只钱袋却仍送到他面前。他踌躇了一会,将它收起来。再度道别后离开。他不会再见到辛弃疾了,他这么想。
他在回去的路途中仍在野外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将辛弃疾给的资费都换了酒,沿途浇在土里,浇在树根上,也浇在孤坟前。倒一杯,自己再饮一杯。
【附】 《全宋诗》:刘过,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多次应举不第,终生未仕。刘过是抗金志士,曾上书朝廷提出恢复中原方略,未被采纳。漂泊江淮间,与主张抗战的诗人陆游、陈亮、辛弃疾等多有唱和。
岳珂《桯史》:“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其词曰:‘斗酒彘肩,醉渡浙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苏公等,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诸人者,都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去来,图书里,峥嵘楼观开。观纵横二涧,东西水远,两山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疏影,只可孤山先探梅。蓬莱阁,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辛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酬倡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别,赒之千缗,曰:“以是为求田资。’改之归,竟荡于酒,不问也。”
刘过《呈辛稼轩(其五)》: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