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门外有人递了封书信来,说是希望您亲自过目。”家仆恭恭敬敬走上来,低着头递上一封被雨略微打湿了的信。
“大约还是求引荐的人吧。这样的人和信一天收到多少,你一向伶俐的,怎么今天没眼色了起来?”令狐绹头也不抬,只皱起眉头盯着桌上的书简,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新得的玉。
“他说……是故人。若您仍不愿读,就说是李商隐来拜。”家仆不敢看他,端信的手也略微有些颤抖。
令狐绹闻言终于抬头,但脸色反而更为阴沉,仿佛被黑影笼罩,眉宇间弥漫着散不去的肃杀意味。他一双凤眼微微眯起来,嘴唇也抿紧成一条直线,除此外看不出什么表情。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听见秋雨声在房内回荡,寒风从窗户里漏进来,使空气凝固得更为彻底,只有秋雨声噼里啪啦,每一声都落在房中人的心上。两人各怀的心思,或浅薄或深沉,都在这样的氛围里弥漫着。
“不读。拿去还他。”他终于出声,语调仍是往日那般平淡,目光又重新落回桌上的书简。他同时听见那家仆大声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退出了书房。
所以那人又回京城了?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件事,嘴角勾出一缕轻蔑的冷笑。当年因为先父,人人青眼有加的人总是他,如今他回京,也只能找自己引荐谋职,说不定连九品的闲官都捞不到。想到这里,他脸上那缕笑容显得自然了许多,手上把玩摩挲玉器的动作也悠闲起来。
家仆的身影早消失在门外的游廊尽头。秋日多雨的下午,雨水打湿院子里的竹林,使那片翠绿吸饱了水变得更为浓郁。绿荫不知不觉中从院子里一直漫到朱红色的游廊上,形成一片粘稠且厚重的青色,连带着他的书房仿佛都沾染了些草木香,让如今这相府少了几分朱门酒肉臭的味道,反而像当年父亲在时的令狐府。
“父亲在时……也算是好时候。”他思维驰骋到这处,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等反应过来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时甘露之变,朝廷血流成河,官员含冤而死,自己怎么能说是好时候。他很快出门绕室一周,确定了四下无人,隔墙也不会有耳,才渐渐平静下来,感受到冷汗在自己背上干掉,凝结成冰凉粘腻的一层。
怎么会这么说?他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瞬恍惚的神情,但很快就变成了熟悉的阴狠。一定是那个人来了,因为那个人。他的恨意重新燃起来,随手从桌上抓起茶盏便摔。他本该收下那份信的,应该当着那人面把它撕掉扔进秋雨造成的泥泞里,然后用最冷淡轻蔑的语气让他滚出这里再也不必来。就当是报自己当年的仇,先父病重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在与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人完婚。他一寒门小儿,凭什么?
受恨意驱使,他匆匆沿着游廊走出书房走到门口,在见到那个熟悉身影时又略微平静下来。李商隐正站在檐下,仰头看天上落下的雨丝。他一手微微伸出去接雨,另一手紧紧攥着那份被退还的信,让它几乎已经皱成一团。青白的天色映在他眼里,让他眸子里出现了空洞且凝滞的光。
“他在这点上倒还没变,一发呆就什么都不知道。”令狐绹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他站在门内,离他只有几步距离,几乎还刻意加重了脚步和呼吸,他眼里却仍然只有外面的雨。令狐绹平息后的恨意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混杂在一起,让他此时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出声。
“义山,许久不见啊。”
李商隐听到他的声音后缓缓回头,比起惊讶更多是濒死的人抓住稻草那样的渴望。但这个濒死者抓住太多次稻草了,以至于这次对他而言只是新的一次即将落空的期待,唯一能表现出的只是苍白的脸颊,冻得没有血色并微微张开的唇,以及眼睛里如同落入陷阱的鹿那样湿漉漉的神情。他几次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最终彻底合上嘴,行了见上级的礼。“参见兵部相公。”
“你我旧交,何必如此拘束。”令狐绹也不回礼,淡淡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起来,仿佛之前的恨意从未存在过,只有微微扯开的嘴唇体现出他内心的矜贵与自得。无论过去如何,他现在受李商隐的拜谒之礼。而他,不过如此了。
李商隐抬头偷觑他一眼,见他嘴角的变化顿觉了然,进而把头垂得更低:“不敢,令狐公的辞藻人品海内共知,李某不敢僭越。”
“……”令狐绹嘴角的弧度加深后又忽然消失,他沉默下来,抬起下巴认真打量他。他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又给多少人写过谄媚至极的信,如今自己受了这奉承,难道是什么值得自豪的吗。
李商隐不年轻了,甚至比自己看上去都苍老疲倦。因为天生的瘦弱和多年的漂泊,他的脸呈现出如苦瓜一般的皱缩和菜色。他唇边留了稀疏的几茎胡子,衬着苍白的脸色却显得更为寒碜。令狐绹想起他年轻时骏马青衫的模样,动了动嘴唇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这个人,他曾经骑着枣红色骏马驰过草地,远远领先在车队前面。他骑到一棵花树下忽然停下,带着惊艳的神色抬头看花,回过神又招手喊他们,笑意几乎要从眉眼里溢出来。自己被他带得也发了少年狂,快马加鞭朝那棵树飞驰而去。在马上,他看见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李商隐头上和青衫上。他一边大笑一边听风声在自己耳边呼呼吹过,又在那人身边勒马并肩而立。他转头看他时觉得他们会永远年少,永远骏马青衫。
那眼前的人呢?他是那个青衫少年,还是那个忘恩负义者,抑或只是自己眼前的落魄书生?他忽然觉得好像真正活着的李商隐已经在多年前死去了,死在自己从未踏足的蛮荒边地,连招魂都不可能。
“你走吧。信里大约还是求引荐之意吧?我早就知道了。”他忽然觉得疲惫而不耐烦,如同在和将死之人说话。
“……不。”李商隐低头垂下眼帘,眸光射向手上那份未被送出的信,手指不由自主地更用力了些。他把信举起来,仔细地对着光看了许久。它被捏了太久,在褶皱之外又留下了汗渍,使原本就在秋雨中受潮的纸变得更为脆弱毛糙。里面的内容他写了无数个版本,企图收回自己脆弱的仅剩的尊严,但在送出的这一刻仍然显得像个笑话。
早就不可能了,什么都不可能。旧交的情分,救国的志向,自己的少年意气,它们都早在漫长的漂泊岁月里被磨掉,像石头一样被风雨侵蚀最后化成灰被吹散,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知道自己始终是胸怀大志的,但这被无数次聚拢起来的志向,充其量也不过是灰而已,就像现在自己企图谋求的尊严。
他垂下头叹了口气。时间在秋雨中仿佛被拉得很长,好像这声叹息也永远不会有尽头。他缓缓把信撕成碎片,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以至于他接下来仰头将碎片朝远处一扬时的动作也呆板得如同牵线木偶。那些纸片在雨中飞不起来,很快便被砸进了泥泞里,在大雨中渐渐被黄土掩埋。他看着那些黑白分明的碎片,它们找不出一丝自己当时反复修改誊抄的痕迹,看上去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张废纸的残骸罢了。他仿佛这时才忽然想起身边的令狐绹,面色惨白地望过去。
“义山自知鄙陋,不敢求相公提携。此次来……不过是感念先人恩德。”这句话一字一句从他舌尖上滚落,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借口还是实话。他说不下去了,便匆匆转身走进了雨里。
令狐绹还未来得及答言,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襟,却只抓住空空落落的风。他很快便平静下来望着那人的背影远去,好像出来只是看看寻常的雨中风景,心中却纷乱如麻。他放弃了理清思绪的努力,却发现自己脑海中最后剩下的也只有秋雨。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司马相如的命,那人哪里及得上。他摇摇头,也转身离开了。
附:
写的时候所参考的信是《上兵部相公启》
商隐启:伏奉指命,令书元和中太清宫寄张相公旧诗上石者,昨一日书讫。伏以赋旷代之清词,宣当时之重德。昔以道均稷契,始染江毫;今幸庆袭韦平,仍镌宋石。依于桧井,蹈彼椒墙,扶持固在于神明,悠久必同于天地。况惟菲陋,早预生徒。仰夫子之文章,曾无具体;辱郎君之谦下,尚遣濡翰。空尘寡和之音,素乏入神之妙。恩长感集,格钝惭深。但恐涕洟,终斑琬炎。下情无任战汗之至。
“茂陵秋雨病相如”是李商隐三十多岁时因母丧丁忧闲居时,写给令狐绹的诗,出自《寄令狐郎中》。他在其中以司马相如自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