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周日的最后一节晚自习,我正刷着没有尽头的英语语法卷。冬天大家怕冷,教室门窗几乎从不打开。室内灯光惨败空气混浊,像实验室灯光下的密封盒子,而我们都像小白鼠,沉寂无声。耳机里唱到“去破坏一万个浮生梦里清醒/去拒绝浅薄的流浪直取往生”,我不知不觉停下笔开始发呆。我知道心里有什么在生长,它漫无目的而不受控制,在叛逆这个温和守序的自我。
这时,巨大的消息提示音打断了音乐,是昀的消息。她请假在家很久了。
揣上手机去操场的行为似乎未经思考就自然而然出现的,甚至我很乐意有她的消息作为契机,给我一个逃出实验盒的理由。这样的叛逆像是隐蔽的,只有我和她两人知道的欢喜。我将这作为有趣的事情看待。
我们都有很多秘密。我们像是披着良善外皮的妖,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后来人世间看看,外表平平毫不起眼,但身体里有冲破常规与天地为一的欲望。她或许那时修炼得比我更用功些,所以现在更能习惯于环境,而我即使如何努力,也总有股落落难合的味道。
很多人都喜欢她,是各种不同内涵的喜欢。她不算漂亮,但眼里有小狐狸那样的神情,对任何人说话都显得机灵狡黠又执着,咧嘴笑的时候会露出小而白的牙齿,灿烂又柔和。她手腕上常年带着一串粉白色月光石手串,抽屉里也总是有奶糖百奇饼干一类的小零食可以拿出来分发。她的好人缘是天生的,即使这对她而言一点用都没有。
她是忧郁又孤独的人。她蔑视一切既定的规则,轻易地将大部分人断言为庸俗,又无法成功建立完善自我,时而心情混沌低沉。她说我明白这些。她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淡棕色的眸子在阴影下成了黑色,像是沉沉的雾霭,或是深渊。
之后她说,她喜欢我。
她把这句疑似表白的话说得如此淡然,像是傍晚忽然响起又消亡的蝉鸣。我想,她或许是觉得,我们之间,说到这样就可以了。这是个普通的秘密,我们两之间的。
我没有放在心上,也的确不必。
如果我们确定了在人世要做一阵风,不愿为任何外物所拘的话。
操场上的空气是江南地区十二月惯有的阴冷。从教室出来被冷风一吹,我的几层衣服薄的像是不存在。我一边剁脚踏步抵御蚀骨的寒意,一边捏着手机在呼呼的风声中故作气恼:“白天找我不好吗,或者再晚点也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冷,何必让我离开教室回你消息。”
她没有回应。她发来的文字消息问:“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虚无。我们、一切,都在被虚无和绝望吞没。”
“我今天彻底失去学习动力,你拿来的卷子我也没看。我从早上开始发呆,看没有营养的言情,下载手游玩半个小时又删掉。我坐在窗前看太阳落下,夕阳被黑夜的潮水淹没。等我回过神来,就是现在了。生活是虚无的,我漂浮在上面。”
我盯着黑白分明的铅字看了许久,直到它们变成一块块石头从我视线中掉出去。我觉得电子屏的光在刺痛我的眼睛,手机握着也是没有温度的,我什么都感受不到。我本以为自己对她的一切都已经渐渐习惯,却面对这样的发言再次沉默。四周太安静了。耳机里并不存在的歌曲开始循环播放。关于流浪,关于往生。
我仍然固执地用语音发消息,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会听:“我不会,但我或许能理解。对虚无的体悟是能指引人找到真理或者说‘道’的,像《悉达多》里的那个青年。”
屏幕那头沉默了很久,我在操场上绕圈子走。隔壁商场的射灯偶尔转过来映出些影子,抬头细看,会发现商场名称的那排霓虹灯已经灭了几个,像是幻影被打破后的真实。这是人世,残缺又美丽。夜空中没有星星,多云之夜的灰黄浩浩荡荡铺开。
“我不相信那些的,你忘了吗?那些至多是内心产生的幻觉,只是那些幻觉让我们觉得开始相信什么,因而被拯救了而已。”她的文字消息背后像是有笑声,是狐妖化形前会有的那种。
“爱可以成为救赎吗?不管是给出的还是得到的?”她忽然用语音发了这句话,声音纤细而带些沙哑,最后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这其中带着些不知来由的冰冷,像是在冰窟淬炼过的一缕游丝。这让我觉得她在逝去,或者说,转变,化为原先的狐形回到山林。
我开始害怕。曾经的和现在的承担的那些秘密越来越重,比我的整个心灵的重量更大。它们在把我压入虚空。
我不是一阵风,我忽然想到。
于是我逃开了,以一个人的身份逃。我自私而庸俗,我是随心而为,即便罔顾道义和事物发展的规律。我无意救赎什么人,即使那个人是她。
“如果哪天我失去自我而归于虚无,我能不能说‘愿为西南风’?”她最后一条语音这么问。她如冰的声音出现了裂痕,我似乎能看见冰下密封的蓝色磷火。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她的秘密,我看到了,但是我不敢去触碰,以防自己被灼伤。
“不能。你永远都会是你自己。你不会归于虚无。”
多自私的回答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机那段没有声音了,耳机里不存在的音乐戛然而止。我走昏暗的楼梯间回教室,像是在天地未明的混沌中与鬼魅一同行走。
然后我回到实验盒里,继续做一只小白鼠。
“西南风是不存在的。”两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她经过我时这么低声说。
接着她走开了,穿的淡青色大衣在身后扬起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