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朱碧忽然想到。
她撇撇嘴,不想再进一步加深这一想法,于是继续玩自己的头发。
她染了有些时候的栗色波浪卷从头顶开始褪色,发梢仍然闪亮而有弹性。自己的头发很漂亮,即使漂过染过也显得像天生的那样柔顺服帖,她很清楚这一点,也进而变本加厉地糟蹋它。反正头发掉不完,染了也不损伤多少。她故意把后面的头发拉到眼前,找出挑染的颜色不同的那绺从发尾开始往上卷着玩。她现在的发型是带乱糟糟刘海的栗色中长发,在发梢处烫了若有若无的波浪,里面两绺头发又染了银色的挂耳,若不是她故意拉出来,大部分时候看不出。
在此之前她还染过茶色,染过墨绿,中发的长度倒是基本没怎么变过。她讨厌打理长发,就像她讨厌别人把她看作普通女孩一样。虽然很多年前她确实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可能现在也是。
很多年前她头发是黑色的。她保持了很多年的黑发,它每一根都纤细柔软,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她那时会给自己扎辫子,双马尾或是麻花辫,还要用带淡粉色小花的头绳在发尾上绕两圈,确保辫子绑紧了不会随着蹦蹦跳跳而松开,小花一定要朝前绑,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如果她梳不好,就得去找刘阿姨帮忙。刘阿姨心情好的时候会找出自己镶钻的珠花给她戴着玩,不过很快就会取下来以防她弄坏。啊,很多年前,好像阳光都比现在更有穿透力,才能到达每一个自己所在的地方。
今天是阴天,不过这对于苏州的梅雨季节并不是稀罕事。她其实更期待连绵的细雨,不至于大到不能出门,刚刚适合雨中漫步的,能够持续一天的那种细雨。她把窗户又推出去些,身体探出去看楼下的景色,即使楼下也没什么可看。重新修过铺过的小巷砖石路都整齐有规律,两块横着,两块竖着,互相镶嵌不可打破。她用眼神变幻出一支铁做的笔直挺挺地扔下去,企图让它在地砖上裂出一条大缝,如果可以,最好裂出当年方砖上碎出的冰裂纹。她把身子重新坐正,划开触屏手机决定把乏味的地砖拍下来,等会用笔在画上给它添点有趣的痕迹然后当新插图的背景。当她做这些的时候,窗外的景象发生了些变化。
一辆水果车。一辆铺着青草,放着小竹筐的水果车被缓缓推了过来。
她的目光不由得被水果车的色彩吸引。陈旧的,吸饱了水分似乎即将腐烂的木质推车,推车的人带着深蓝色鸭舌帽,从楼上看不清样貌。它们与昏暗的灰白的环境融为一体,仿佛是为了烘托出车上水果色彩的华丽丰满。有漂亮磨砂质感和翠绿色的绿梅子喊:“来吃我”,有同样的磨砂质感和淡黄色的黄梅子也喊:“来吃我”,它们除了颜色以外都一模一样,连对过路人说的话都一样。深红的李子更矜持些,表现出完全成熟的风范,它的外衣是它象征身份的红袍,泛着宛如金属的光泽。除此之外,框子里铺的看不清是什么,但总归是叶子或是青草,是植物的叶片,它们在窃窃私语,说那些水果,说今天的天气。
她坐在那里听车上传来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维。这些都不好吃的。她很清楚那些绿的黄的漂亮梅子是染了色的,李子不知道有没有打过蜡。她买过一些,最后都扔了。那次她把剩下的绿色梅子浸到水里,它们沉在水底,微不可见地向上分泌出绿色,她对着光看,仿佛收获了一泓春水。于是她就这么把梅子和水放着,直到它们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刘阿姨顺路来送东西的时候面对那瓶水差点尖叫,她只是笑笑,看刘阿姨帮她把所有窗开到最大又四处搜寻房间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然后起身把它们倒了。为什么要这么干?好玩啊,这样多好玩。
但车上还有红樱桃。只要有了红樱桃,水果车仿佛就有了存在的价值,而不仅仅是景点外设的一场针对游客和好奇路人的骗局。红樱桃是好看又好吃的,是只应该被放在新鲜的蕨类叶片上装在竹筐里卖的。它是朱红色的一点,像是凝固而成的很紧实的东西,是黄莺衔来珠宝,少女的泪水变的红果。还未足够成熟的樱桃又保留了明艳的黄色,颜色是相得益彰的,什么都不做就足够美丽的。它记录了日光,记录了黄莺的嘴和羽毛,也记录了少女心中的一点朱砂,又或许是红唇。
朱碧是樱桃和芭蕉的颜色。朱碧是她的名字。
她长大得太快了。她忽然这么觉得。她想到自己还是人类女孩的时候去私塾上学,回家后偷溜进书房乱翻书认字看。陈年的线装书在被拉出来的时候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和历年的灰尘,封面褪色纸张泛黄。她唯一记下的诗句上写“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时是夏天,樱桃刚上市,门外的水果车轮子从青石板上轧过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立刻抛下书从书房跑到街上,与小贩讨价还价买樱桃吃。她不会还价,大部分时候以她买了价格过高的樱桃又得到了几片叶子作为结局。樱桃配着绿叶子,好看的,她喜欢。
但为什么樱桃底下的叶子不是芭蕉呢?樱桃和芭蕉,朱红和碧绿。
自己长得太快了,很多年没见过好吃的樱桃了。如果不长大,如果永远有好吃的樱桃等着她。如果。
家里其实有樱桃的,她还不至于忘记。只是她私下把进口樱桃开除了樱桃籍,紫红的车厘子的颜色是成熟饱满到腐烂,是千山万水外的华美宫廷,是紫色丝绒上的明珠,不是樱桃,不是朱红。它应该叫车厘子,她才不管什么同一类同一属又是什么本质一样的外来词的译名。她仰头微微张嘴,好像空中有一只黄莺衔来了樱桃。
她第一次吃到车厘子是在刘阿姨那,她咬下半颗看果子内部的纹路呈放射状散开,里面也是深红色,它很甜。阳光透过米黄底的碎花窗帘穿进来,装满紫红色果实的透明水果碗放在小桌子中央,还带着刚洗过的水珠,刘阿姨端来两杯红茶,嘴上不说但眉眼里全是矜贵自傲的意味。车厘子那时还不容易吃到,只是她不在意罢了。都是水果,它没樱桃漂亮,她不喜欢。但她之后吃到的也总是它,它很甜,似乎也有各种道路往自己手里跑,非得扑过来才行。樱桃却少见了,和水果车一起。
她用嘴接住空中那枚不存在的樱桃,又低下头把它的核吐掉。
她盯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发呆,那是一口血。但如果颜色再淡一些再艳一些,会是樱桃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