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朱碧把在案前埋头工作一下午的自己在十五分钟内收拾成了能看的模样,一边用手梳着头发一边走出来。她最近头发的颜色褪得青黄不接,发根处大段的黑色接着染的栗色不仅是突兀,更显出几分憔悴的落魄潦倒意味来。她很少经历这样的时候,倘若不是最近各种琐事的加持,她也不至于连染头发的事情都得每晚对着镜子的时候暗暗下决心,又在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全部忘记。“我应该戴个帽子再出来的,但谁又会在室内带帽子见人呢?”她心里这么想着,暗暗地后悔了。
“朱小姐的头发似乎需要重新染了。”坐在客厅等待的客人点了点头,目光从她的头顶掠过扔下这么句话。她显然不想跟她客气,而朱碧和这位客人的关系自觉并没有到这个地步。她刚组织好的礼貌笑意几乎一下子有些挂不住,表情僵在脸上像是成了面具般没有活气。
她待客已经是年轻一代的规矩,比不上刘慧瑶那种家里总是一尘不染,茶几上永远有干净绣花桌布铺着,即使万不得已让客人等着,也不忘殷勤地泡好茶端上点心让人先坐下吃的老人。更何况这次来的客人称得上是不速之客,若不是近年来她名声大了两人明面上的来往也多起来,按朱碧一贯眼里没人又刁蛮古怪的脾性大约是会闭门谢客的。因此当下客厅茶几上只是堆满了朱碧平日里窝在沙发里瞎读的言情杂志和随手乱涂留下的纸片儿。不要说替客人倒的茶,就连放茶杯的地方几乎都找不到。
但来人更是透着难以言说的古怪。她虽有着年轻女孩的面目,却没有在等待时刷手机的习惯。这十五分钟她几乎一直盯着茶几上的书堆发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人挺得笔直。朱碧几乎要感慨她是如何把自己软乎乎的沙发坐出木板凳的感觉的。然而,她同时也没有显现出什么焦躁愠怒之色,白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就好像她只是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顺便发个呆而已。因此,无论朱碧如何待客,在她那里都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引不起什么波澜的。
“我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杭州,你已经知道了。叫我小青就可以。”小青仰头看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将起未起,只是肩背似乎更舒展了些。朱碧目光正对上她两条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细眉下一双色彩诡异的眼睛,身体下意识一抖,仿佛在热度尚未褪去的初秋感受到来自地底的寒意。她眼睛一只是桃红,另一只是灰色,或许是灰绿但她几乎看不出绿。它们都半透明呈现出玻璃珠子一般的光泽,显得瞳孔那一点小小的深色格外深邃,如同能把人吸进去的古井深潭。
“你好,我是朱碧。很高兴见到你。”朱碧终于再次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挂上社交用灿烂微笑伸手过去与她的相握。她的指尖冰冰凉,更不像是这个天气下常人应该有的温度。房间里虽开了空调,但应当不至于冷到这个地步。朱碧心里一惊,手指略微松开后手便停在了原地,眼睛开始上下打量她穿的衣裳。她衣裳倒是夏天常见的白色连衣裙,长到脚踝,材质飘逸得似乎无风也会自飞。她没看多久便及时收回了目光,也放下了那只悬在半空中尴尬的手,转而后退几步坐在沙发边的藤椅上,继续维持着笑意扮演热情主人的形象。“刚刚让你久等实在不好意思,想喝点什么饮料我帮你去拿。现在时间也挺适合下午茶的,要点外卖吗?我知道有家甜品做得很不错。”
“朱小姐待人还真的挺热情的。不过我也只是说几句话说完就走的,不会叨扰太久。”小青面对她的虚假笑容露出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没有什么与她多说的热情,又像是故作神秘。她的声音带着些磨砂的质感,几乎可以说是苍老的,一句话被拉得缓慢如灰尘飘飞,像是古乐器灌成的唱片保存的时间久了,悠扬的乐声开始伴随着杂音出现。“我不过是看到之前您借杭州的热度做城市宣传,顺路来问问罢了。”她的目光直到最后才从书堆上缓缓移开,就好像从那些言情杂志封面上真能看出来什么似的。
朱碧对这位不速之客到访的不安又增加了些许,因为她的行为处处都如同鬼魅。她最终起身去拿饮料,几乎是想借此躲避那人的目光。
“您说的是什么借热度?我没有很明白。”朱碧端着两杯橙汁走过来,不明白得半真半假。她基本忘了她说的事,只在心里留了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像是越想回忆起来就越远离那一记忆,最终连天真无邪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实性。她知道自己这样笑的时候很有伪装性,并且打算以这副不谙世事的面孔把事情糊弄过去。
“不必装傻的,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不过是……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你点忠告罢了。”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挑眉看她时露出嘴唇略向右歪的奇特笑容,橙汁在她的嘴唇上留下的印迹都显得古怪大于滑稽。“投放在江苏全省的园林宣传,大概一个月前的,还记得吗?”
朱碧想起来了,是园林的宣传片参考了西湖的样子建模,甚至配文上也打了西湖的擦边球。她看到并默许了这方案,毕竟用于售卖的江南在她眼里什么样都无所谓,她也不管这些。如今杭州为了这来找自己,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低下头喝橙汁,目光盯着鲜榨橙汁表面浮上来的果肉沫,莫名想起多年前小河表面的碎叶。“是,我记得我见过。您有什么但说无妨。我年轻,很多事不懂,若有冒犯实在抱歉。”她抬起头时仍然笑着,脸开始有些僵硬,视线由于忍不住频繁眨动的双眼而显得有些模糊,杭州的白色衣裙愈发显得像一缕白烟。
“年轻?我记得你也在这不少年了吧。”杭州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半眯着眼看她,忍不住发出沙哑的,干巴巴没有水分的笑声,听上去反而像是咳嗽。她那只灰绿色的眼睛终于泛出了些绿,是西湖清晨雾气笼罩下的湖绿色。但看在此时小朱的眼里却像是来自千年前的威胁。
关于杭州的传说她也是听过些的,她是鬼魂,是吸取灵气的妖精,是不死不灭,靠不断变换形态生活到现在的异类。她从没有深究过,直到今天见到她,这些没被放在心上的传闻才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她发现自己在发抖,但她脑子是清醒且平静的,仿佛这恐惧并不真实存在。这样的平静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我的年纪,与您哪能比。如今长起来,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她仍坐在藤椅上目视前方,眼里一片那人身上的雪白。她甚至略微往后靠了些,笑容反而松散自然了。她的忠告大约也该来了,那么自己听完后这次来访应当也就结束了吧。
“听上去你是知道我的。那你见我模样时怎么还如此诧异呢?”杭州又笑,那只眼睛的颜色仿佛更绿了,浓烈到像是春日新涨的碧波。她似乎觉得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格外灿烂。“你也不必谦虚,苏州近年的发展有你一份功劳,哪能全归功于运气。只是你大约还不明白发展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吧。”
代价,什么代价。她在吓唬我,她是倚老卖老故弄玄虚。鬼魂又怎么样,继承这么多年历史活到现在又怎么样,不还是和我一样的普通城市。朱碧这么想着也觉得好笑了,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血脉,她抱着如此大的尊贵与骄傲珍视自己的一切,又怎么可能以任何东西为代价去换发展,难道她和那种暴发户一样吗。她挑起眉毛目光飞上去看她,眼神几乎是嘲弄的。“我怎么不明白呢,但我总不至于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摆出去换发展。您多虑了。”
杭州看得出她不信,却因此更微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保持繁荣发展的秘诀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吧,是‘没有自我’。”她的表情几乎像是陷入梦幻中一般朦胧飘渺,宛如置身于百年前的临安府。“那时我有两只漂亮的桃红色眼睛呢,头发是淡褐色,大概像你染的这样吧。他们给我什么,我便接着了。西湖这么美,什么样的繁荣风流承受不住啊。许多人秘而不宣地爱我,却只是爱一个他们心目中国都的形象,但那些也确实都是我。我不爱他们,而他们也慢慢地一个接一个消失了,由新的人接替。”
“所以你真的是鬼吗?”朱碧的笑容消失了。她忽然想起刘慧瑶在退隐那天早上为自己换上军绿色衬衣,用近乎怜悯的眼光看着她。她自己穿的是酒红色丝绒旗袍,隆重得像是去参加什么宴会。听刘慧瑶说在那里所有人都穿得极其华美,而她从没有这样的机会见到她记忆中的晚宴。那天她穿着绿衬衣站在树下看刘慧瑶从人群中离开,那一身红色旗袍显得格外扎眼。而当她什么都望不到的时候,苏州这样的小城静谧得像是从未出现过她的踪迹。她那时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有什么意义。
之后的上海,是一个与普通上班族似乎无甚差别的人了。西装革履,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心思,但绝不像刘慧瑶那样让人一望既知富贵精明,她甚至没有记住那人的名字。现在的城市,大多是普通人了。
“是啊。当时是,现在更是。在现代,当不得人的。”杭州看到她脸色的阴沉,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得仿佛在欣赏她的震惊。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这位自称小青的杭州并不是来施加恐慌而真的是“忠告”呢?朱碧心跳忽然跳得又快又重,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又获得了反驳的力气。“怎么,难道在您眼里我们都不是人,非得变成您这样……才算得上高贵吗?”她的目光仍然是明亮而锋利的,却显示出了些强弩之末的意味。
“不是,不是高贵。但你要知道后面的日子还很长啊。现在不比过往了,过个百年也就能走了。现在这日子,即便你不是鬼,也得不死不灭直到这现代世界崩塌啊。”她略哑的声音放得越来越软而轻,直到轻得宛如风中的叹息。“你想怎么做人呢,人能永远热爱永远年轻吗,能在这生活里让自己不至于被消磨成一把枯骨吗?”她的神情愈加模糊不清,直到她彻底转头朝向窗外,只给朱碧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
“我生命的历史漫长到我望不到尽头,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还要以城市的身份生活多久。这样算是没有未来吧?没有目的,没有未来,可以随时消亡但又永不灭亡,多么奇怪啊。”杭州几乎是看着窗外自言自语了,但话又一句不落地进了朱碧的耳朵。
朱碧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年轻了。她一下子说不出话,因为她完全明白杭州的忠告是什么了。
不要爱,不要在意。现代的一切是在建立废墟,而他们必然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
她生命的历史,她所认识的苏州有什么历史可言呢?她又有什么底气去说自己不会牺牲曾经珍视的东西。上世纪的拆迁的废墟她见到了,近几年为开路破坏的草木她也见到了。那些死去的河,不再自由的草木,都被她辜负了。而她并没有阻止什么来保护它们。
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常走的一条路。它窄窄的马路两边全是小店,门口手写的招牌被风雨吹得旧旧的。梧桐树浓荫蔽日,夏天走在路上是满目的阴凉。她记得杂货店里的水果糖和冰棍,也同样记得店铺后的老奶奶和猫咪。她长大后去过几次,每次都觉得没有什么变化,以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直到某天,梧桐树的枝干被砍下来,一切变化就忽然无法被她下意识忽略了。
她那时在路上站了很久,最后离开时几乎是失魂落魄。她走出那条街进入有树荫的小巷时,忽然意识到原来天色已晚的时候,树荫挡住的是仅剩的天光。
那么来日呢?来日的天光,又会被什么挡住呢?
朱碧走到窗前与杭州并肩而立,默默看着下午两点倾泻而下的日光。
或者说,对面玻璃幕墙反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