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五月的西湖。
要说暮春都显得牵强。天空已经蓝得过分浓重了,配着厚重如棉絮的白云往下压,仿佛上天拉了一张大幕,挡住了天与人连接的道路,只让人从地上看觉得漂亮,静止得宛如画上的风景,眼里的和平面上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没什么风,西湖的水波似乎也暗淡了些,像是夹杂了过多灰尘,到最后只能倒映着天。天和水和天胡乱面面相觑互相成为对方的影子,一个玻璃球,西湖是玻璃球里的精美天空,边缘上的杂草蓊郁暗示它有些年份了,说不定整个都是陈旧的,拨开大幕看有苔藓的那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
我把腿浸在湖里,目光也随之飘向水波,细碎的柳树叶一致地朝这里飘过来,若不细看像谁乱洒的纸屑,转而又在湖面上变成破碎的浮萍,打转后下沉。我在水里伸腿过去,够不到。水面上的柳树叶幻化出阴阳两极又被打乱,我感受到水流微弱的力量,只有我,只有我和流水。
其实不是的。
我转头,看到那个在依次摇晃柳树的人。他穿的衣服是旧的,宽大灰暗到既看不出款式也看不出颜色。那衣服的面料似乎很沉重,随着他的动作只体现出了轻微而有分寸的摇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穿它。现在快要夏天了,天很热。我眯起眼继续看他,恍惚觉得他像披着斗篷的幽灵。不过,幽灵是异世的,大约出现不在五月的西湖。
西湖白色的堤岸反射出刺眼的阳光,他和柳树在光晕下被拉到远方,像是舞台上不真实的幻象。我觉得眼睛有些累了,便转过身继续看湖水,看柳树被摇晃下来的叶子,或许带着尘沙和灰烬的叶子。
这时他的叹息声和叶子一起飘过来:“西湖无树挽春风。”
他声音也是微弱的,纤细到不辨感情甚至不辨方向,只是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我,包围了一切。我为此感到惊异,带着满腿的水湿淋淋地站起来,从遍布白色细沙的堤坝上朝着他的方向跑过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我感受到脚底的灼热,最终停下来站在那里。沙子在我脚下被踏平踩实,水一点点渗下去,形成如同污渍的深色印迹。
我仰头看他,却仍然只看到一团灰色的烟雾,看不清表情,也没有具体的外貌。
“在看我吗?没什么好看的,什么都看不到的。”他的声音飘过来,也只是隐约能看出,他在对我说话,更多的则是像自言自语,像说给树听,说给风听。“我是被遗忘的人,大部分人都会被遗忘的。”
他飘向了下一棵柳树并开始摇晃它,新的叶子继续飘下来,湖水也不断地把它带走。他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东西却是支离破碎的,上下不连贯,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正如他现在摇晃柳树的行为那样。
“你这样是为了什么?柳树会长出新的叶子,湖水会卷走之前的。而春天总会过去,就像四季周而复始。”
“不为了什么。那你呢,你来问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四周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为什么只有我们在这里呢?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进行不着边际的对话呢?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们在仿佛真空的世界相遇,却找不到方式别离后逃脱。我抬头望向蓝天,像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一切皆逝去,而他是逝去的守墓人,是背景板,是故事被拖得长而又长后,了无趣味的遗韵。
“因为我想知道啊。”我喃喃地说着。
“没有意义。这个湖,这一切,没有意义。你着迷于虚幻的东西吗?”
“虚幻的……曾经不是存在过吗?”
“如果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那就是不存在了。”柳树叶子飘下来,他接住一片,于是叶子变成了满是字句的纸片。他低头看了看,蹲下身把它放进水里,让它一样飘浮,下沉。
“立言是不朽的。”我抓住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
他不回答,看流水坚持不懈地将它们带走,无论是叶子,还是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