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朱碧去南面的书房关窗,她的目光越过玻璃窗朝外看,西面天空里的夕阳悬在层层叠叠的高楼之上,即将把它们作为自己沉没的那座西山。她居住的地方位于城中的交界处,西面是现代化,高楼大厦与霓虹灯,东面则是市井,河流与蓊郁树木。她时而觉得自己和这居所的位置一样,端坐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做天平的掌控者,不动声色但维稳一切。
夕阳落下后天黑得非常快。她站在窗前发呆,窗外的天光便转瞬即逝。一切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紫色的阴影呈现出油画的质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她仍然望向西边,看残留的几缕清淡云彩和灰橘色的玻璃天空。这时灯光亮起来了,即使是遥遥望过去也能看到高架桥上如流水般绵延的路灯。灯光是能够连成一片的,每一个小光点被连到一起就成了流水。
灯光如流水一般。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一比喻,从文学上的俗套意味中品出了些让她陌生且不习惯的,新的东西。流水,任何东西都不该像流水,要流动,要透明却有颜色,要成为整体永不断裂,只有流水。她同时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远离河流了,以至于直觉对流水的感受都成了水龙头里的自来水。
河流,东面的古城里有无数河流,活着的或死去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洋洋自得了起来。曾经有一段时间苏州的河流是肮脏的,颜色浑浊,漂浮着菜帮子和塑料袋一类的垃圾,在河水的流域都能闻到臭味,夏天让人简直不想从边上路过。
她那时住在河流边,仍然是十四五岁的光景,仍然留不长不短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仍然穿花布裙吃两毛钱一根的冰棍。她刚洗完头发便湿着跑出门,塑料凉鞋也湿哒哒,在路上留下带着水汽的脚印。她路过发臭的河流时加速冲刺跑过,仿佛只要够快味道就不会沾到自己身上。跑去干什么呢?她不记得了,那时她觉得生活中一切都有趣,去到哪里都是好玩的。而河流也只是因为臭味被她厌恶,否则,她很愿意脱鞋淌到水浅的地方玩水,或是摸鱼虾,如果有的话。
她在某个时间点前一直都是小孩子,在不知不觉中跨过这个点后,她忽然长大了。童年的边界线如此难以察觉又如此清晰,她开始明白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在发生的过程中自己甚至都无法意识到。这之后,她开始考虑如何让自己拥有力量,剔除不够完美的东西。
河流的味道仿佛一直伴随着她的童年,以至于到后来味道对她来说越来越淡,成为被习惯的东西,和它浑浊不透明的黄绿色一起,好像流水没有什么别的存在形态。只能是浑浊的河流,也伴随着带着尘土气味的阳光一起组成苏州的四季。她不讨厌,因为没有期待,一开始就是这样,所以这样也是合理的。
她如今拥有力量了,所以河流变干净了,也有鱼虾了。她不会再下去摸,她路过河流时穿着适合春秋的,高帮的马丁靴,这样的鞋很难脱下来,但是配着她的短裙非常好看。
至少什么时候再去看看吧,很久没见真正的流水了。
她再踏足流水边仿佛是几天后又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她伏案工作时习惯拉上窗帘只开着台灯,困了便关灯倒头就睡,如是直到工作做完。光阴的流逝是恍如不闻的,有时她一觉睡醒拉开窗帘,见窗外是夕阳西下的图景,既不是一天的序曲也不是终结,一切陷在混沌而有气无力的尾声中,这时她会盯着窗外发会呆,等路灯亮起来,再想灯光如流水一般。她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无趣,庸俗,流水,流水。
最终她顶着夏天的烈日,胡乱带顶鸭舌帽便乘地铁奔向古城。她望着地铁窗外浓淡不同的黑色飞速掠过,恍惚觉得自己乘龙在水底穿行。她下车时阳光更烈,太阳在水面上化为刺眼的金色光点一闪一闪。四下里无人,这并不是个适合散步的时候。她眯着眼睛望过去,笑容被烈日照得有些倦怠。她想,自己是回家了吗?但河流也不是家啊。
她顺着脚沿马路随意走,也随意抚摸路边的桥栏。她几乎已经习惯了没有河的桥,也习惯了河流的戛然而止。因此她一路走得很平静,甚至回忆起了所有夏日下午应该有的东西,阴凉,午睡,芭蕉扇的风。阴凉的房间里会有一股干净的气味,像是肥皂粉的味道但又不是,让人想起她湿着头发跑出门前,邻家阿姨隔着薄薄墙壁传来的鼾声。这些东西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她觉得自己的头被晒得更晕,便沿着树荫走进小巷,虽然那树荫也只是巷口的一点。但这却让她遇见了一路走来唯一并不形色匆匆的人。离这树荫不远的桥上,有个老人带着草帽背对着她蹲着,看不清在做什么。这座桥下的河流是碧清的,桥头有一棵石榴树遮蔽出阴凉。
很不错的一座桥,她心里想。
她走过去,看到那个老人提着颜料桶一笔一划写桥的名字,或者说,为桥早就在风吹雨打中剥落,只剩下石刻轮廓的名字重新添上色彩。他用的颜料是深红色,朱碧自己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桥头的名字有过这么鲜艳漂亮的红,它仿佛应该始终是暗淡的,颜色剥落的。他做得很认真,几乎颜色已经全部涂上一切如新了仍然还在做最后的修修补补,连朱碧在那边站住都没有发觉。
他起身时她看到他,是很老的爷爷了,说不定年纪也不比朱碧小多少。他看了看朱碧见是年轻姑娘,不等她开口便先自嘲笑笑:“我是做无用功呢。在这桥边住了多少年了总觉得这颜色越来越不鲜,只有石榴花越开越红,我看着不是滋味,今天想到了就来补点颜色。”
“这是好事啊。这座桥和这条河挺漂亮。”
“是。现在河清了漂亮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可惜,过去河上还有船来往呢。年纪大了,怀旧。”他还是笑,草帽下的脸热得有点泛红。
“那现在这河怎么没船?”朱碧没想什么,纯好奇顺嘴问了。
“大半都填了哇,在这儿开船,来回划着玩吗?不过填了好,现在马路宽敞,出门什么都方便。”
他不知道我是谁,他甚至是我信脚走偶然遇见的人,但为什么他说的话,那么像是我想说的。如果我能像他那样记得这些,记得那么清楚。朱碧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惊觉自己也有了遗老的气味,但她作为城市明明如此年轻。
她礼貌道别后离开那座桥,回到刚刚的树荫下站着。河流水光粼粼,在房屋的掩映下看不出长度,似乎可以一直延伸到更深幽的曲径处。但她现在知道它是残缺的。清澈的,残缺的河,不会有多大用途的河。
她沿着河流狂奔出这条陌生的巷子,就像小时候跑过泛着臭味的河。
流水,都是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