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我,你往后大约得足不出户,伴我读书。即便如此你还愿意么?”
“我愿意。请先生留我。”
“那便留下吧。我有一女早逝,今日便收你当我义女。你可有名字?”
“请父亲赐名。”她立刻改了称呼,在老诗人跟前跪下。
“不必跪。就叫绵绵吧。”老诗人垂下眼帘看她,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转过身去继续给梅花折枝。他眼里仿佛又只剩了梅花,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正当绵绵踌躇自己该留下还是离开的时候,老诗人又擎着枝花转过来:“我看顶上这朵开得太盛,像是要落了。你摘下来别在鬓边吧。小女孩簪梅花,好看的。”
绵绵一直到跟他回到房里坐下,看老诗人去吩咐人收拾新房间出来,还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觉得惊奇。她伸手摸了摸鬓边那朵花,觉得愈发迷茫。老诗人姓范,几年前从官位上退休隐居在此,名声才学皆是此地首屈一指的人物,乡里人都喊他范先生。绵绵本是狐,成精后下山各处游荡,途经此处时早就流浪得倦了,听闻范先生的名号便去乞求收留。但她也没有想到他这样随意便留下只狐妖。
“愣着做什么。既然说要学诗,哪能这么呆坐着。你认得字么?”老诗人安排好后踱回来,手里抱着几卷书站在门边遥遥地看她。
“认得。”她回过神来,赶忙走过去接他手里的书,低头见封面上写的是《诗经》,因为这常在落第秀才口中出现的名字又愣了愣。“拿去读罢。打了圈的要背下来,我之后抽查。”老诗人扔下这一句又离开了。
有下人来引她去收拾好的房间,房间正中是一面靠窗放带梳妆台的镜子。她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坐上去。台子是旧的,红木的颜色都淡了,上面留下些针刺下的痕迹,铜制的镜面却是命人新磨过,光亮得能照清她现在的模样——她化成的人形。绵绵睁大双眼对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她不知道以人类的标准如何判断自己的长相,也很快因为不习惯看着自己移开了目光。她埋头看几页老诗人给的书,有些烦躁地又抬起头来,却发现窗外是片梅花林,远处有白雪覆盖的南山。她看入了迷,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便这么在书页和南山之间消磨过去。
她想,日后大约会一直一直在这里留下来。只是读书,学诗,陪着老诗人说话。她想要的也只是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绵绵天资意外的聪颖,只不过对《诗经》兴趣缺缺。于是她很快学会了如何趁老诗人午睡时溜进他的书房偷看诗稿,然后再按它们原先的模样布置好。与其说她学了《诗》,倒不如说她默记下了不少老诗人的作品。老诗人的行书也是极好看的,作诗时的闲情又使得笔迹变得更舒展。绵绵读着读着,手指便照着他的诗稿在桌上写起来。到最后,怕是老诗人都不知道,绵绵是如何写字作诗都带上他的气息。直到外面关于绵绵的流言传起来,这份宁静才被打破。
老诗人冬天畏寒,除了出门探梅折梅花枝,几乎从不出门。他不出,绵绵也就跟着呆在屋里。冬天的下午仿佛很长,天阴沉沉的,连带着屋里也不得不白天点灯。炉子里新加的炭火噼啪作响,烛火加上炭火都是温温的红。老诗人拥着棉被午睡,绵绵在一边的桌案上读诗。有下人来房里照看炉子,见着绵绵在略怔了一下便很快退出去。她觉得奇怪,便跟出去看他要做什么。
“你说先生年纪大了都在想什么。也怪不得外头议论,那个姑娘看着是也快到待嫁的年纪,说不定准备借先生攀一门好亲。”
“你怎么说话的,先生是宽厚人。在他面前可不能如此嘴碎。”那个下人正聚在走廊上同人闲聊,因为四周无人而声音大了些,一字一句都传进绵绵耳朵里。她没敢上前,在阴影里靠着墙站了会,又有些心神不定地拖着脚步走回去。
桌上的诗稿是无论如何看不下去了,她胡思乱想得甚至忘记了老诗人午睡醒来的时间,转身时刚好同倚在床上的老诗人四目相对。她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先解释自己读他诗稿的缘由还是向他诉些委屈,最终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收拾好了诗稿准备离开。
“慢着。”老诗人喊住她,目光仍是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我就说怎么近日午睡时有纸页翻动的声音,也难为你挑这时候来。但我睡眠浅,午睡大多是睡不着的,你早跟我说一声也好拿去自己房里看。今天又是发生了什么你如此失态?这并非淑女所为。”
“什么不是淑女所为,自作主张看诗稿,还是如何听闻了传言……今日心神不宁?”绵绵脸色早飞红了,把头低得快要埋进领子里。“若是前者,只是我追慕先生笔墨,想多读些。若是后者……我倒是不能说了,只求父亲早断了安排我结亲的心思。”她说到这里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好转身走开,站在原地窘迫得很。
“什么人说你要求亲?”老诗人的惊异是一望即知的,“我从未说过这话,也从没听说过。”
绵绵听了这话平静下来些,放缓了语气抬起头说:“父亲没有这意思,也拦不住外头有人要这样想。绵绵今日只能说,我从未有过要嫁人的心思,若是撒谎好借您名声攀亲,我宁愿修为尽废……”
“好好的起誓做什么,也不嫌晦气。”老诗人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这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去洗把脸吧。”绵绵此时将落未落的眼泪还悬在睫毛上,看着楚楚可怜,老诗人因此不得不平添几分不忍,也因此急着遣走她。
他收留下绵绵起初不过是晚年寂寞,看她诚心觉得多个人相伴不是坏事,也好消磨时光。既然只是多个人,妖狐的身份也就无所谓了,收义女也不过是个名头,否则也不会有“绵绵”这无姓无字的名。但绵绵竟是天生的一片真心一片痴诚,抱着诗书啃得辛苦,他亦不是无情的人,怎么能真的不管不顾。但即便他有这心思,又能顾得上她什么?为一只妖狐谋划姻缘,还是想她何日动了凡心离去?如果想了,就想不到头。于是他也不想,也不问,就当现在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地过到他百年以后。
绵绵此时回房洗过脸,心里的酸涩却未排尽,想去找老诗人诉苦,又闷闷地顿在原地。她坐在那张被她充作书桌的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朵梅花搓揉,花瓣的汁液被挤出来沾在指尖上,幽香仿佛因此变得更浓烈了些。她想起初次来时老诗人递给她簪在鬓边的那朵梅花,心里更觉得烦躁。
那朵花簪了半日便有些凋零了,但她不舍得扔,偷偷夹进了书页里,夹的地方是《大雅·绵》,她的名字。老诗人待她不至于如己出,她不是不知道,但初来时见着的窗外梅花到底晃了她的眼,从此以后仿佛就见不着别的风景。她待他如父的心是十足十的真,若没有他自己也不会像今日这样簪花执笔。但,嫁人,这怎么可能。不说她在人间见了多少痴男怨女受这罪,即便为了老诗人,为了这梅林,她也断断不愿离开。但自己的愿不愿,又有几个人能听到?老诗人听自己起誓,在意的是誓言还是自己从未想过要嫁?
绵绵想到这里把手里不成样子的梅花往炉火里一扔,自己带着些不耐烦地望向镜中。在习惯了偶然从里面瞥见自己模样之后,她渐渐学会了些打扮的法子:簪花或是描眉。她长得是很美的,才子会说是杏口桃腮,但她此时觉得太娇艳些,似乎扔进宴席的歌姬里也分辨不出来。倒不如看上去丑些,至少同众人不一样,也不至于外面有人动了求亲的心思,还以为是她希望如此。
老诗人见她久久不出现放心不下,主动来她门前看她,恰巧碰上她扔花的那一幕。他心里疼惜那花,又知道绵绵此时心气不平,只强压了气责她一句:“你心里有什么冲那花做什么?花难道是无情无性的么?”
绵绵闻言转过身来瞥见他,眼泪又重新涌出来,拉了他的衣角说:“花有情人更多情,偏偏我不是诗人,不配摘花戴花。”
“你这又是什么话,谁说你……”老诗人有些困惑,却被她情绪影响,话说了一半便停下,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绵绵沉默下来。窗外的北风对她而言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响过,以至于她差点想问:梅花什么时候会落呢?
她从未记清楚过梅花何时落下,直到老诗人去世的那年。这离流言兴起并没有过太久,他们也都默契地从未提起婚事一类的话题。绵绵有时会不安地想起来,怀疑究竟是老诗人都替她挡了,还是替她盘算着只是瞒着她,又或许自己是狐妖的事传开根本没有人来。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窗外的红梅衬着白雪也愈发娇艳。老诗人在入冬的时候便缠绵病榻,起初精神还好,能唤绵绵来念几段书消磨些时光,后来精神不济了,便是整日地昏睡。绵绵却也整日地在他屋里呆着,收拾老诗人的藏书与诗稿,再誊抄几份出来。她想,无论如何他的卷册是不能朽坏的,她只知道这些珍贵。其余的,也只是守着他这个人。这屋里的炉火好像总是不够暖,使绵绵总觉得冷,她拿了一只小手炉捧着,偶尔捏碎些梅花扔进去。
老诗人有几天精神好些,挣起身来要绵绵扶他去看梅花。他病得久了,把自己躺成了比梅枝还瘦的一把骨头。披上厚披风的时候,绵绵总疑心他会被衣衫的重量压垮。
但最终他们还是乘着小轿到了梅林。老诗人拢紧了衣裳前襟,唤绵绵替他折最高处那枝梅。绵绵迎着风踮脚够它,眼里被纷飞的雪遮得迷了,没再顾及仪态或是什么别的。她折下来时听到老诗人的叹气声。他望着绵绵背影问:“你认我为父亲,我却不曾为你求什么。我百年之后,财产你大约是无分的,你当真不想要一门好姻缘?”
绵绵在大风里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既是被风扑了又有些吓着,迎着风被呛到咳嗽:“我记得我同父亲说过我从没有嫁人的心思。”
“我以为你那时是为了自证清白。”老诗人的语调平稳得有些像沉默,他伸手接过那花露出个微笑,淡淡的幽香被他身上的热气氤氲得更浓。“你……看来我是没法做什么了。再往前走走便回去吧。今年冬天太冷。”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自嘲地笑笑,又转了话题。
“是,今年冬天太冷。我待会再带人来折几支好的放您屋里,看着也高兴。”绵绵应了,于是两人耳中的声音只剩下风雪。老诗人很快受不住寒气回屋。而绵绵一个人走回来,并没有像答应的那样带什么人。
她看着四周基本相同的梅树,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无数面铜镜中,心情几乎是悲怆的。她踏进这片梅花林初次见到老诗人的时候,只惊异于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地闯进了这个世界。之后她在带镜子的梳妆台边又无数次看到它,她知道自己走不出这片林子了。而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一个人呆在这里,像是自由又像是孤独。
绵绵永远都有可以离开的机会,狐狸在人类的世界永远自由。但与梅花相伴的词汇,诗文、风雅、雅士,这些词在他们眼中有同样巨大的诱惑力,她在初闻时便为此自废双足,但也仅限于此。她想起那些被自己捏碎后扔进炉里的梅花,一时觉得有些抱歉。
在老诗人以外,还有什么人种这样多的梅花,以至于它们快要成了精。绵绵略带埋怨地想着。每一株梅花都是镜子里映出来的倒影,每一株梅花又明明白白映出她的模样。或许是天色照着雪地反射出来的光让绵绵头晕目眩了,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觉得处处都有个自己在往诗人书房里赶。
那天绵绵回到屋里的时候落了满头的白雪,并为此受了寒大病一场。她卧床的时候仍是想,今年冬天太冷,屋外的梅花太多,已经成了精。她不敢再去老诗人房里,只怕把自己身上的寒气带去,只在门口远远看着,看插瓶的梅花总是新换上的,看他倚在床上比梅花更瘦。她边看边想,是不是梅花落下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呢?她很快吐吐舌头把这个想法清走,怕上天听见当自己在咒他。
老诗人去世的那天屋子里变得十分喧嚣,他分散在各地的亲戚儿女听闻了消息都赶过来伴他最后一程。绵绵躲在自己屋里觉得困惑,隐居乡间的老诗人怎么是不得不热闹地离去。她知道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也已经到了。收留她的是老诗人,她没有什么别的留在这里的理由,甚至带不走什么东西。她身上比起来时只多了一份诗稿。
绵绵离开时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人发现她什么时候走的,就像她来的时候也让所有人惊讶那样。她回望的最后一眼看向镜中,觉得里面映出的自己从未如此美丽。
镜外,梅花落满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