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想救国救民,还想归隐青山。”
“现在呢?”我问。
“现在想回洛阳看牡丹。”他笑,笑得像一缕清风或是一股泉水那样轻柔美好。但他的眼睛是黯淡的,藏了很多很多的愁苦,只有偶尔闪过的几缕光像极了少年。
我替他再往杯子添些茶。窗外雨蒙蒙的,浮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天色也不觉得昏暗或明亮,只是一片混沌。雨丝很细,像是不存在。只有将目光飘向树林的幽深处或是深黑色的瓦片上,才能看到些雨的影 子。在灰白二色的天地中,草木青翠逼人,像是吸饱了雨水快要沉沉地坠下来。
“为什么?”
“因为,离开洛阳以后,我没再梦见过那个人。”
“谁?”
“杜少陵。”
李商隐初到洛阳时才十八岁,文采惊人,又得重臣提携,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时。
他想救国救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从灰暗困顿中走来,看到了在道途中流离,为贫穷所苦的人。他也感知到唐王朝大厦将倾的味道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已经渐渐浓重。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 内外戚宦官为祸,吹进书斋的风都显得躁动不安,像是山雨欲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有心怀国家之志,再正常不过。而归隐青山,不过是功成身退的代名词。
那时他第一次梦见杜甫。
梦里是春天,天气已回暖,新长的绿叶初成规模,院子里粉色牡丹花开得很好,像是能被绣在屏风上长长久久永不凋零。杜甫穿着暗青色竹布长袍从花丛的尽头走过来,年轻而丰神俊朗,像老朋友一样在书 斋里找了位置坐下。
“义山,你会青史留名,在诗文中永垂不朽。”他说。他深棕色的凤眼望着他,眸子像蜜色琥珀一样流淌出岁月打磨下的光彩。但他的眼里也有秋风卷地的痕迹,苍凉萧索,杂草茂盛,以至于这句评价过高的 溢美之词都不至于让人心生喜悦,反而觉得不安,似乎能预感后半生相似的坎坷。
但他只在喉咙里轻轻一笑,低低地说:“杜少陵何必特地入梦告诉我这个。”
他其实是不信的,不信预言,不信鬼神,学道求仙更多也是出于少年人的放浪轻狂。他只信人,信活在当下的人。治国之事也好,个人之志也好,都是人来决定的,有什么天意可言。他为这预言留了几分尊 重,不过因为入梦的是杜少陵——既是诗坛前辈,又是自己仰慕的人。
“因为我总觉得,晚唐以来,继吾志者,只你一人。”杜甫垂下眼不看他,睫毛颤动透露出几分压抑的情绪,字斟句酌地说着褒奖太过的话。他的目光最终散漫地飘向窗外,双眸映出满园新绿与一丛牡丹,像 是眼里还剩了些盛唐遗韵,至少能在梦里织出些安定太平。
他听了这话,隐隐有些恍惚。他兴致高昂时的确这样自诩过,甚至,他希望利用时势做得比少陵更好。但是,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诩。世事纷杂,要处理好自己的人生都已经很难。他不确定。他微微皱眉, 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问:“你的志向,是什么?‘致君尧舜上’?”
“对。明君贤臣际会,然后天下太平,生民安乐。”这话被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像是天上传来的跫音,声声都叩在他心上。
他忽然想到洛阳牡丹花开时节,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有一丛繁花盛开。虽不是名品,也富丽繁盛,让人看了心里觉得一团喜气。他时而会想牡丹之所以如此得到推崇,大约也有它象征安定长久,富贵平安的原 因在。天下太平,这是所有人的愿望。所有人。
对他而言,这一理想或许就可以被理解为,他的庭院里应当有一丛魏紫。像令狐相公那样,执政有道,受人尊敬。
他说:“好。我会试试。”
后来洛阳在他的心目中不仅仅是梦见杜甫的洛阳,更是妻子和他的家。
那时他也还没有很老,答应杜少陵的事更是从未忘却,闲居永乐三年也未曾磨去他的心气。他虽然亲手种植花木,也自比渊明,但到底还是不甘心的。早就想好的志向,是“欲回天地入扁舟”,是“欲问渔阳 掺”,是以己之才,救国救民。这多难啊。
他四处奔走求人提携,在长安或是洛阳繁华的街道上常常发呆走神。车水马龙的景象与他无关,他清贫,无人眷顾,有才而不被认可。长安不行洛阳不行,那就去各地幕府吧。他渐渐明白了,帝阍在天上, 圣上也在天上,没有青云梯的人上不去。但那又怎么样?他会找到那条路的,不管过程如何艰辛,不管他自己会不会为此感伤难过。他仍然这么相信着。
少陵,少陵和牡丹。他半梦半醒时这么想着,便觉得自己又有了可去的地方,继续追求的动力。
“义山最近很辛苦吧?”杜甫的声音透过重重花木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低沉而有些缥缈。
院子里的牡丹已经开始凋谢,枝头剩余的花不再热闹,在夕阳下显得蔫蔫的。杜甫走进来,脸对着窗外的夕阳被映成了橘红色,眉眼间像是燃烧着火苗,或者说光芒。他明明整个人还是少年的样子,但因周 身难以掩饰的忧虑而显得沧桑了几分。
他在忧虑什么呢?自己的人生吗?
“你当年还能麻鞋见天子,我现在穿着麻鞋,连宫门都不会让我进。”他避开那个问题,本想开个玩笑,却更显得心酸。他三十好几了,走仕进之路多年却一事无成,自然没了年轻时开玩笑的狡黠风度。
“你如今太平年时,和我那时候当然不一样。”杜甫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低的,却没能掩住紧随而来的叹息。
“太平年时?少陵,你当真这么认为?”他知道杜甫是为了安慰他,但他忍不住,话里便带了三分尖刻,眼里的光也沉了下来。武宗因丹药而死,宦官擅立新帝,朝廷党争不断,更不用说百姓的生活。这怎么 能称得上太平。
“是。这个时代不再是盛唐。但你要知道,见过盛唐,也不一定是幸运。” 杜甫忽然站起来望着窗外,看牡丹大朵地坠落下来,眼里的凄怆使他又老了几分。
他反驳的话被杜甫的神情堵在舌尖。他忽然被自己如潮水般涌来的悲哀压倒了,后退几步控制不住地坐下,几乎要被情绪逼出眼泪。他们各有各的悲哀,少陵的还可说,是家人亲朋,天下与万民。但是他的 说不出,即使写出来,也没人懂,又或许是原本便知道别人懂不了所以不愿意写明白。
忘记曾经是谁读了自己的诗说,如此风骨,应当活在盛唐。他当时没在意,如今想来,只余一声叹息。他连生不逢时都说不出来,只能孤独地采取与众人一样的方式,来践行并守卫那个高尚的,如盛唐人一 般的理想。
“义山,你何必啊。”杜甫站在窗前看他,颤抖着既是问对方也是问自己。何必,何必谢世数十年还放不下,入梦来看一个自己明知道结局的悲情人;何必当年相劝,使他那么痛苦地去追随自己,追随儒者的 理想;何必经历一生波折仍不改初衷,相信明君贤臣能使盛世不衰。
他知道那个答案,他们都知道。因为这就是文人的宿命。除非把他们的心剖开,把里面的热血都放凉,让他们的温度与世间俗人的相同,否则,绝不能改变。
他走向前慢慢弯下身,伸手摸他的脸,却在看到他眼角那滴晶莹泪珠时顿住了动作。
李商隐没有躲开,反而一点点抬起头看他。他看见杜甫的手腕瘦削如竹,停在自己脸颊一侧,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握。他却在这时忽然醒来,发现自己正伸手朝向黑夜的虚空。
或许那就是自己难以触及的盛唐。盛唐,还有杜甫。他们都不在了。
杜甫的盛唐,也只剩了半生。
姚黄魏紫已是有价无市,而他的牡丹渐渐开始枯萎。
他睁眼望着房梁,这么想着。
他不在洛阳的时候,就没再梦见他了。而他最后,也的确不再去洛阳。
他之后定居了长安。再后来,妻子死后,洛阳作为那个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给过他一生中最大温暖的城市,他已经不忍心再看,更何况也无闲暇去看。孤身一人,又何必故地重游,那些人和事和情,都回不 来了。
梦里的杜少陵,不如和往事一起被忘却吧。他一直这么安慰过自己。他知道这样更好,但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就像他纵然一生落魄,也始终想着两京应当如家家户户的牡丹那样,富贵平安。
他四十六岁的时候,再回了一次洛阳。去看老宅。但他在那里从半夜惊醒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梦到杜甫。他的样子,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老了。他这么对自己说。
他在蝙蝠环绕,遍布蛛网的房梁下裹紧被子,耳边是老鼠移动的细碎声响。冬天冷灰色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大宅子空空落落,像是风在居住。正月的寒风扑在他脸上,他的鼻尖脸颊渐渐失去知觉,整个人 似乎随之也凝固在这瞬间的时光里。
他在月光下看到院里枝节分明的一片影子,在斜斜的月光下被拉长,像失意文人的魂魄。是牡丹。牡丹是真实存在的,牡丹和洛阳。而梦里的杜甫不是,理想不是。
他知道,但他说不出,甚至是不想说。他写“神女生涯原是梦,”写“只有襄王忆梦中,”但从来不愿意点明自己就是那个神女,那个襄王。他写自己,只写“平生自许非匆匆”。从来都是这样。
于是他摇摇头,因牡丹而想花好月圆。他想十八岁时参加的宴席和作的诗,想自己历经波折最终登科,想妻子与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但最后他不受控制地想到,梦里曾经有一个人站在牡丹花前,跟自己说: 明君贤臣际会,然后天下太平,生民安乐。
“今天雨还是下个不停,挺像当年的东川。”他望向窗外,端起茶杯吹散热气饮了一口。茶叶因为冲泡的次数太多早已纷纷沉了下去,只有茶水仍是澄静碧青。
“东川吗……我记得那时候你一直挺忧郁的。”
“是啊。那时候我无家可归,无处可依。但是从另一种程度上说,我这一生什么时候真正地摆脱过忧郁。”他转过头来笑笑。我忽然觉得他像他自己描述的,梦里的杜甫,年轻而沧桑。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明明是放下了就会好。”
他又笑了,笑得几乎可以说是灿烂。“问那么多为什么做什么。不过是情。我不能忘情。对家人,对苍生,对万物。我不是想着要追随某人才这样做的,这就是我的天性。但的确也有一部分,是儒者共同的命 运。我不想逃。”
“与其问这些,不如读诗,不如看花,在诗里看花也很好。”他放缓了语气,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朵牡丹把玩,是粉色的重瓣牡丹,从花蕊至花瓣最外缘颜色如水墨渐渐晕出的渐变,像是刚刚被采下,娇艳欲 滴。
他把它递过来,我伸手去接,却见眼前人渐渐朝满目青绿的雨帘退去,速度越来越快,最终与之融为一体,消失在天地间。眼前景物也开始模糊,变成一团灰绿的漩涡,将我卷进去又抛出来。
我在现代的黑夜里醒来。在床头发现了一朵牡丹。
注:李商隐年谱以及诗歌解读参考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