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已经弃坑的长文
【楔子】
我认识过一个像是从天上来的女孩儿,后来,她回到天上去了。她一生都干净又漂亮,像是被水冲刷过的洁白无尘。
如果现在还能有人从天上回来,请替我带个信给她。就说,我很想她。
【1】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第一次见到她吗?也对,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不一样的开始了。
那时我刚进高中。初中毕业以后女孩子们似乎就都忽然变好看了,两个月无事的暑假足够让她们去烫一次头发,去打耳洞,去买不像小孩子的漂亮衣服打扮自己,甚至谈一场有牵手和亲吻的恋爱。报道那天,我坐在那里,穿的黑色T恤上印着不知所云的白色单词,剪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我看那些女孩子,像是看另一个世界的人,感觉像手指摸到青苔,又滑腻又冰凉,抵触与孤独感就这么油然而生。我那时就已经不信任大部分人了,我只是需要他们而已。因为怕孤独,因为需要被认可,因为那些阴暗又俗气的欲望。
然后她最后走进来,低着头很快从讲台边跑过去,手上捏着朵白色的五瓣野花,青青的草茎在她的白衣服前显得欲盖弥彰。她的白衬衫上有许多细褶子与花边,让她整个人也像朵白花,虽然像小孩子但又漂亮。她跑过去了,低着头找空位,头发盖了半边侧脸,于是我看她细白脖颈在黑发底下白得像是在发光,又似乎是不盈一握的细长,有些像天鹅。我脸莫名其妙泛了点红,心里有些慌,似乎心跳都乱了几拍,只想着她真好看,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知道她叫池光。她说,古诗有“池光天影共青青”。那时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在讲台边上映出一片碧绿。那天是很明亮的阴天,看不到阳光但并不阴沉,是俗话说的“青天白日”。云层不存在,天是鸭蛋青的玻璃,细看有些丝丝缕缕的浅蓝色纹路,像是被凝固下来的海浪。我因为那天,总觉得教学楼边的树格外好看。
排座位的时候,我目送她走到离我隔一条走廊的地方坐下。当我目光飘向窗外,可以看到她撑着头发呆。她发呆时眼睛睁得很大,有光在瞳孔里波动荡漾,嘴微微撅着,像是在回忆另一句诗。我那时仍然想,她真美。什么时候都是。
啊,她长得的确是好看的,但究竟有没有那么好看,我也不清楚。她有单眼皮的杏眼,眼睛又黑又大,像紫到发黑的葡萄,里面藏着一包汁水。她皮肤白,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头发像小孩子那样黑黑软软,服帖地垂在脸庞两侧。但是后来当我们熟了以后,她极力否认自己很好看这件事,甚至举出许多自己不够美的地方,不过我现在都忘记了。我只记得她好看,我无法被说服。
她从一开始便让我欢喜,即便从未说过话,她也许根本没记住我,我仍然觉得欢喜,像是她的存在就是一片云朵或是绿洲,只要有她在,我能看到能感受到就足够了。
【2】
其实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也从来没想过要认真记,总觉得都是寻常事,她和我也总会一直相处下去的,不管以什么模式。所以很多东西要回忆都忘了,都是后来再自己想象填充进去的。所以我说的大约也不太可信。
第一次和她搭话或者怎么熟起来的,我都忘记了。我那时的交际方式和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只是拿来交流的大众爱好不一样而已。所以我和座位周围一圈人都关系不错。那时我每天带百奇饼干来分,他们每人拿一两根,到池光的时候她会微笑着摇摇头,笑的时候刚刚露一点酒窝,什么都不拿但小声说谢谢。其实我挺想让她多拿点的,只是那时从来没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于是我就这么一直偷偷看她,看她在历史课上把一本诗集摆在边上,目光黏在书页上不动,偶尔一边抬头瞄老师一边偷偷翻页;看她安慰心情不好的同桌,说的话有一两句随着风飘到我这里,语调软软的很温柔。我甚至知道她晚自习不在教室是一个人跑去图书馆和学校操场边的小花园看书了,她说那里暖黄色的灯光很让她安心,像是整个人都会暖和起来。
我后来也晚上一个人去小花园,却只是坐着什么都不想。一开始我的确会想到她,把窸窸窣窣的响动误以为是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抬头却发现只有风。于是我在那里听虫鸣,听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初夏夜晚会有花香飘过来,若有若无的一缕,甜而不俗的清香,不用力闻才能感知到存在,不知道是什么花。灯光的确是暖黄色的,会有一群小飞虫在那下面飞,偶尔才能看到大蛾子往灯上扑,投下一大片暗影。电灯不是火,逐光的蛾也不会死,只是一遍遍扑上去,等倦了就飞开。我在阴影里看着灯以外的地方大片夜色铺开,夜色和暗影摇曳生姿,觉得自己被埋在寂静里。世界是寂静的。
我没有在那里遇见过她,虽然我也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那里坐的。我用夜色逃避人群,逃避生活的规则和必须要做的事情。她也好,其他人也好,在这样的背景里淡下去,成为影子,成为模糊的轻烟。世界是我,寂静是我,天地与万物为一。于是我渐渐把开端忘掉,也不问结果。
我有时在那里坐到晚自习下课铃响,才尽力跑回教室收拾东西。在春天我可以迎着月亮跑。月光格外明亮,带着些遥远的魔力。看不到星星,风从耳边吹过,也温柔而不用力地扑进怀里。外套的衣角噼里啪啦响,挥出旗帜的声音。月光是阳光的背面,风是树的影子,而我成为风,浩浩荡荡穿过无人的走廊,异世的黑影拥在角落看我,睁着灰色的眼睛。我属于那里,我是知道的。
当我坐在那里不再想起她的时候,我在那里遇见她。
她在夜色里像是柔软的,半透明的,同样来自异世的东西。
我好像说了好多无关的东西。但我总觉得,正因为我那时是这样的人,我们最后才会那样。不过我现在也没有变得更好了,只是更……我说不好,可能是更谨慎或者更懦弱了吧。不过,我也就这样罢了。
她见到我之后问:“你怎么在这里?”她的眼睛在路灯下有黄色的光点在晃,亮晶晶的像两颗小月亮,嘴角的酒窝在微笑下也变得更深,阴影里像存储着奶黄味的月光。整个夜色像是被她周身的气质填满了,变得明亮起来。阴影的边缘出现弧度,成为柔和的圆,呈现出打磨过的玉石般的晶莹,泛着微弱的光彩。她无疑是有魔力的,这种力量在白天和人前无法显现,却足以在阴影里照亮人。而我是被照亮的。
我怎么回答呢?我因为听说她会来而试着来这里,又因为来了这里而渐渐忘记她。而她对这些一无所知地出现在这里,把我看作一个普通朋友寒暄。我怎么回答呢?我在阴影里露出模糊不清的微笑,安静而没有声音。我开始想象自己是什么样的,短发杂乱地在风中飘,身体轮廓瘦长,坐在走廊边缘像是没有体积。我在一切的边缘,我把自己隐藏起来,一直都是这样。
过了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说,“我在发呆。”这似乎是避重就轻的回答,我字斟句酌地说,把每个字落成一滴露水,眼睛盯着她被照亮的大半边脸。而她在我身边坐下,兴致似乎很高。她把带来的书放在膝盖上,抬头看月亮,嘴唇保持着原先微笑的弧度,弯弯的很好看。有好闻的清香从她头发里飘出来,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盯着她看,也花很大的力气捏住自己的手指,才能忍住不去摸摸她的头发。我低头看自己放在身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手指细长像枯瘦的竹子。
她在我边上,小腿垂下来随意地晃着,时而不小心碰到我的,就停下来把腿收回去一点,过一会再小幅度继续晃。她低头,往有灯的地方移了点,随手把书页翻得哗哗响,眯着眼睛歪头小声念我听不懂也记不住的诗,念的声音像是在吟咒语召唤遥远的魂灵。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变快,却竭力装作波澜不惊,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
“你带来的什么书?”
“啊,是一本古诗集。挺无趣的,你大概不会感兴趣。”
“是某个诗人单独的诗集吗?”
“是杜甫的。《杜诗详注》。”
我瞄到书页上是竖排繁体字,似懂非懂,但顺势接下去说:“等我长大后,我想去纹身,文一句杜诗,‘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要用颜体纹,这才端庄刚直。用普通的字体,就流为平庸了。”
她这才转过来看我,眼睛睁大了些,言语里带了些不一样的意味,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上出现的光点折射,语调虽然忽然明朗严肃,却有隐隐的期待和喜悦。她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过来微微向我倾斜,整个人被绷成一条柳枝挺拔而柔软。
“好。”我不知该接什么话,我不懂这些。
她却忽略了我对此的迷茫无措,顺口接下去说杜甫,说古诗。她大概以为我能理解。我如今企图从记忆的洪流里抓住她当年说了些什么,却只能看到些模糊的,在背景中隐去的话语碎片,被截成一段段,各自飘散。但我记得她声音在夜风里带着弦乐器的震颤,说到最后尾音像是叹息,在风里被吹散了。我记得四周有虫鸣,和她的声音此起彼伏共同回响。
后来我真的去读了杜诗,和很多其他人的诗。为了她。
【3】
我其实不知道,是我读了诗,主动找了她,还是她自此觉得我不一样,主动来找我。总之结果都是,我们开始了利用网络进行持续且零碎的交流。出于小女孩标新立异的想法,我们用联系人只有对方的非主流聊天软件交流,于是只要它弹出消息,我就知道是她了。能和她这样特别又私密地相处,我其实已经满足了,至于表白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应该说过我那时孤僻又虚伪吧,那样的我,在深夜已经有负面情绪让自己偶尔失眠,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我那时以为这样已经是“不够好”了,不值得被爱,也不应该主动寻求关怀。虽然直到她不在了,我才真正变成现在这样……接近疯狂的样子。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那天晚上因为一些琐事心情很糟糕,大概是题目总是学不会一类的小事吧。已经是夜里九点或者十点了,我关了台灯,坐在窗台上把厚厚的帘子拉起来。窗户开了条缝,但是没有风,又或许是风太微弱根本吹不动窗帘。窗帘在白天看是牛仔蓝,在这时候只是一片沉沉的黑影。我父母没回来,外面的灯本来就黑着。整个房间都像密闭的黑盒子,外面进不来,我也出不去,不管是不是我自己把它布置成这样的。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但还不至于能为此哭出来。
当我的负面想法在这样的空间里来来去去,绕了无数个圈子都走累了之后,我的大脑彻底陷入了空洞迷茫,抓不到什么凭依,也没法自主恢复。于是我打开手机,解锁后盯着主屏幕看一会又摁掉。我想也许我可以浏览些好友动态一类的讯息,但是当我真正打开后它们只让我烦躁,让我陷入另一种新的孤独感与负面情绪。
这时我看到那个软件的消息提示。
然而我打开后发现,那只是系统通知。
我的心这时像是沉到海底,被凝滞而沉重的海水淹没。我盯着那条系统通知,几乎觉得手机屏幕的光过于刺眼。我在这时无比想念她以至于无法控制住自己。我不知怎么就打开了通讯录拨通了她的电话,而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方便接或者是不是已经睡了。总之,我那时无比需要她,或者可能只是需要一个人让我觉得不孤独,所以我来不及顾及那些我本会考虑的东西。
我拨通电话后听着嘟嘟的提示音在黑暗中一声声地响,每响一声都慌乱到几乎要把电话直接挂断,然后准备第二天告诉她是我打错了。但是我握手机的手在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也僵在那里无法挂断。而这时电话接通了。
我听到她声音的时候才开始慌乱,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仿佛能看到新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是不是透着些慌乱,或者是不是至少听上去不同往常。我说,我只是一时想找人聊天,她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她应该早点休息。
“不,我可以晚点睡。我们来聊天好了。”
她这样的答复实在出乎我意料,甚至让我更强烈地想念她。我像是花了全副力气,装出纸老虎的样子护住自己的柔软和脆弱,最后被出于无意和善意的触碰戳破,泄了气以后才被拥抱住柔软的地方。我害怕这样的事情,却又同时在渴望它。我找借口赶紧挂了电话,约她用软件聊,我怕自己在下一秒发出难以抑制的叹息和呜咽被她听到。
她仍然照旧和我聊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对古诗的新理解,读到的有趣新小说,甚至是这个季节新开的花草。我在看聊天框的这些话语时微笑了,像是欣慰又像是羡慕。我像是在泥沼里滚了一身污泥的人偶然抬头看见月亮,然后为它至少还没有被弄污而产生毫无意义的欢喜。但我又同时感到孤独了,因为她这么好。我挣扎着打破孤独。
于是我在聊天框打下那行字发出去了,虽然眼睛睁着但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行字是“阿光,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