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在一个很平常的周日坐在咖啡馆看窗外的行人。她有些无聊,明楼忙于家里的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像她这样的女魔头当然不会有什么朋友,于是在咖啡馆发呆一下午便成了她常见的休闲方式。
或许也是因为无聊,她想起梁仲春,甚至颇有兴致地想了想他现在在做什么。那个喊他姐夫的下属究竟是谁的弟弟她是知道的,甚至那个女人她也见过一面。俗气。她看着人行道上午后斜斜的阳光,红唇一勾吐出这两字来。梁仲春对女人的审美,在她看来和他阿谀奉承的做派一样俗气,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这一派充满野心、急于求成的76号里留下些旧中国浑浊的空气。想到这里她又笑起来,饶有兴味地给自己点了根烟,眼皮学梁仲春的样子耷拉下来眨一眨,笑得好像这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手杖触地的声音伴随着皮鞋的脚步声这时在咖啡馆门口响起来,甚至离这里越来越近。倒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她心里暗暗想着,抬起眼帘看来人。
“也不知最近撞上什么,过个周末还一堆破事不得安生。”梁仲春阴沉着脸,嘴里嘀嘀咕咕地走过来。“汪处长在这里歇得舒服,叫我可是一通好找。”
“那梁处长又来找我做什么?我不在,你不是刚好借机整顿76号?’让他们知道76号是谁做主’,话是这么说么?”汪曼春心情好,还有些兴致调侃他。“还是直说吧,有什么事让你不辞辛劳找到这?”
梁仲春嘿嘿一笑,大摇大摆在她对面的皮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周末嘛,有事也最好变成没事啊。”他抽出支卷烟,略略瞟她一眼便点上,张口吐出几个烟圈来。吸完这口,梁仲春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慢悠悠地开口:“前些日子端掉的共党窝点,日本人新发现了些不成片段的材料,赶着让我们去加班、抓人呢。”
他倾身过来,手里夹着的卷烟末端往桌上敲了敲,压低声音说:“依我看,那些材料绝对抓不到人。日本人听我这么说了当我消极怠工——当然,我也确实想怠——让赶紧找你来。我想啊,与其在76号被拘着,我还不如主动来找你一趟顺便逛逛。”说到最后,梁仲春眼角眉梢也一并地动,眉毛扬得快要飞出来。汪曼春抬起眼帘看着他笑了笑,伸手掠掠鬓角,也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端掉的窝点,若是有东西还能被发现,我早就翻个底朝天了,哪还等得到日本人。”
她想起些什么,唇角上扬的弧度更漂亮些:“怎么,梁处长今天这么大牢骚,周末原本安排得不错吧?现在你找到我了,怎么不继续去会你该会的人?”她通常并不以探听无关人士的秘密为乐,但梁仲春嘛——这么灰头土脸地来了,她哪有不笑两句的理。在76号他们明争暗斗快擦出火星来,私事上占些便宜,也能让汪曼春舒服些。
梁仲春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像有些诧异,又立刻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她,却有些外强中干的意味:“汪处长这是什么话,我发什么牢骚,不过是好好的休息日被占了嘀咕两句罢了。我在家能有什么事?啊?”
“唔,梁处长都这么说了,那想必是没有什么吧。”她故意顿一顿再继续说:“怎么样,二太太讨进房了么?想好好见一面不容易吧?”
梁仲春闻言,下意识发出些啧啧声,伸手取了边上的手杖扬一扬,又重重顿到地上站起来:“汪曼春,这话你……我可没问过你和明长官的好事什么时候能成。”
似乎是因为咖啡馆里的气氛太安静些,他们都不知不觉把彼此不该问的话当玩笑问出了口,像是比武的人出剑时都不觉得什么,只图个畅快淋漓,下场过后收拾伤口才觉得疼。汪曼春沉默着望向窗外,刚才的笑早消失在嘴角。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一层玻璃好像隔开了所有喧嚣,甚至连风与阳光都进不来。她转过来伸手拿了手包,目光淡淡的:“梁处长歇着,我歇够了回76号看看,说不定还真能找出些什么——”她语调仍是往上扬着,“梁处长还是小心着吧。”梁仲春没来得及问她什么意思,她便已经起身离开了。
她往咖啡馆门口走,难得穿了旗袍的背影也是缺乏女人味地走得笔直,唯有快垂地的旗袍下摆一波波地颤着,像是并不存在于她身上的眼波流动。汪处长对旗袍的审美意外保守呢,这早不是最时兴的款式了。梁仲春张口喊住她,鬼使神差地这么想。
汪曼春回头,挑起眼来看他,一双眼替她问了“什么事”。“我说真的,汪处长,你不管是为了明长官还是为了权势,不值当的。”他的语气放得软得有些过头,倒多了几分颓唐的意味。他知道汪曼春不会听,于是也只是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地收回了后半句。她还年轻,她总得找点自己求的东西。他这么想着,望着她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我的值不值得要梁处长来置喙了。”汪曼春反驳前沉默的几秒已经算是给足了梁仲春面子,连同语气里的嘲讽也像是种延续惯例。他们在不合时宜的攀谈后都有些倦怠,仿佛一切问题都该被归到这个封闭的、安静的、陌生的咖啡馆身上。“告辞了。”她朝这个方向扬扬下巴离开,踏出门继续去扮演她的情报处处长。
梁仲春仍坐在沙发上,姿势变成了正微微往下滑落的瘫坐,支在两腿间的手杖维持住了他的威严。他目光移到那杯已经被汪曼春喝完的咖啡上,深绿色的瓷杯,看上去沉甸甸的,底下的碟子上磕破了一个小口子,露出不太精致的瓷胚质地。杯口留下一圈不太明显的口红印,让人简直怀疑这同汪曼春唇上的是不是一种。杯里的咖啡渣早就凉了,摆出残骸的形状沉在底下,不知有没有被借形状占卜过。窗外天色忽然暗下来,电灯还没亮,昏沉的夜色慢慢向里蔓延。
最近天黑得越来越早。梁仲春想到这里也长叹一声站起来,准备去76号点完卯回家。家里总有人等他吃饭的,他这么想着。
一点说明:
标题最开始想的是“吾将曳尾于涂中”,觉得不对味,该是“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他们都有各自的“君”,在心里即使问自己,也问不出一个式微,胡不归的。于是只能在泥涂中走下去,看不到尽头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