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该是个很好的圣诞夜,如果没有临时增加的会议的话。
我坐在维尔纽斯的小屋里,想着会议室属于雅金卡的空荡荡的位置和本打算带她去看的那片雪地,从室外被带进来的那股冷风似乎又吹过我的身旁。窗外早就黑了。当我从会议室回家的时候,淡紫色的薄如雾霭的晚霞就已经渐渐被蓝灰色淹没。但那时灯还没有亮。我应该拒绝那场会和她一起跑出来的,我后知后觉地这么想。
我望向结着冰花的窗外,远处木屋的暖黄色灯光显得格外清晰。啊,这屋子似乎是太冷了,连圣诞夜窗上都结不出精致的冰花。我端着手上有些凉掉的咖啡,低头喝了一口,让自己往沙发里再缩进去些。
沙发确实用的时间很长了。我按自己多年以来习惯的方式,让它在同一个地方柔软下陷以至于变形,就像是在寒冷中被什么拥抱住了一样。但我的思维并未因此倦怠。我现在应该带上礼物去约定的地方找她吗?现在的确很晚了,离约定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但她也会迟到,我也许还能赶上她。又或许我应该继续坐在这里把手里的咖啡喝完,然后上床睡觉装作我彻底忘记了今晚的约会,等明天再若无其事地向她道歉,这样她可以及时找小姐妹们玩,过上一个很好的夜晚。当然,这样我还可以避开她当面拆礼物的瞬间。
礼物。我在黑暗中望向壁橱。在两扇吱吱嘎嘎的木门后,有一朵我亲手串的珠花安静地躺在那里。我用上了我能找到的最晶莹透亮的绿色石头,并将它打磨成光滑的椭圆形。这让我想起她绿色的眼睛。当然,没有任何宝石能够与她阳光下的双眸相比,它们在金色的阳光折射下几乎是熠熠发亮的,呈现出如春天草丛上光点跳跃时的颜色,翠绿、鲜艳,又充满活力。雅金卡怎么会喜欢绿色石头呢,她更喜欢带上花环在草地上骑马啊。从珠花完成后躺在那里开始,我就感到懊恼了。又是一份失败的圣诞礼物,但我不能不送她礼物。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随即房间里的灯也被打开了。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睁不开,只能眯着眼在暖黄色的灯光中捕捉来人的身影。虽然我知道这只会是雅金卡。她金色的短发在灯光下随着她的步伐跳跃着,像是鸟儿飞扬的羽毛。
“罗利纳提斯先生,你怎么圣诞夜就这么一个人呆在家里呢。而且这屋子多冷呀,你会被冻坏的。”
她穿了我从未见过的红裙子,带着白色的细褶子花边。棕色斗篷内侧有柔软的白毛。
哦,雅金卡。
在我没回答的当儿,她已经在壁炉里生了火,圣诞树上挂上了彩灯。“罗利纳提斯,你瞧,这明明什么都是全的。你竟然只是坐在那儿,手里捧一杯凉掉的咖啡。这算什么圣诞夜。哦对了,我忘了,你的礼物在这儿。”
她从门外捧来一团雪,在拿进屋的同时歪着头拍了它几下,让它变得更有形状些。等她走近时,我看到她唇角狡黠的精灵般的微笑。那是一只雪做的小白鸟,从头到翅膀都圆滚滚的,眼睛处镶嵌了近似黑色的深紫浆果。我望向她,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于是我赶忙低头,双手接过那团白雪,目光对上那只鸟儿浆果做的眼睛。那黑色的小眼珠里仿佛也有光彩掠过,就好像它也有生命一样。
“要好好保管它哦~”雅金卡抿着嘴笑,眼睛微微眯起来,像只在枝头上偏着头看人的小鸟。“你应该把它放在门外屋檐下,这样它才不会化掉。”
屋檐下?不,不可能的。万一被屋顶上滑下来的雪砸坏了呢?万一被来取暖的小动物弄碎了呢?我不能让小白鸟受伤。我这么想着,对她露出一个咖啡味的略显苦涩的微笑,转过身去把它放在冰箱里。“我会照看好它的。”
“嘿,那我的礼物呢?你不会忘记我的圣诞节礼物。”她见我安顿好雪做的小鸟,站在原地换了个表情看我。她翠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背在裙子后面,笑容也乖巧了些。“让女孩开口要圣诞礼物,听上去不够礼貌呢。”
我略显慌乱地转过身,低着头走向放礼物的壁橱,抽出包装好的礼物盒递给她:“抱……抱歉,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它所以……”我抬头看见她已经打开了包装,忍不住开始疯狂眨眼,以为这样就能避免看见她露出失望眼神的瞬间。
“我很喜欢。”我看见她眼里的光闪了一下,却并不是失望,而更像是在说“你看,我早就猜到了”。她走过来抬起头,用她的鼻尖贴上我的。她的眼睛离我很近,目光往上挑着看我。眼里清澈见底,如碧潭水一般。她换了另一种很轻的,唱歌一般的音调说:“我很喜欢它,这是很漂亮的绿色首饰。”她的笑容近在咫尺,像一伸手便能够到的阳光。我凑上去想吻她,却被她笑着偏头躲开了。
她甩一甩头往后仰,轻轻地眨眼看我又笑着贴上来,金色的短发在身后一瞬间飞扬起来。我接触到她温热柔软的嘴唇,仿佛饮下了世界最醇美的佳酿。而这个圣诞夜最终也在如梦一般的朦胧光彩中度过了。直到第二天的阳光从窗里射进来,我看到她翻身过来对我说圣诞快乐,我才知道这些的确都是真的。
与她道别后,我与那只小白鸟面面相觑了。它在冰箱的一晚看上去并未休息好,原先在雪地里落下的一层绒绒的,羽毛般的雪珠已经结成了冰晶,圆滚滚的身体变成了炸开的小煤球,闪着光彩的浆果眼睛也干瘪了下去。难道雅金卡赋予一切活力与生命,而在我这里就会萎靡下去吗?我取出那只雪做的鸟儿举到眼前端详,试探性地伸手抚弄了下上面的冰晶,然后盯着指尖上的水珠发呆。
外面太阳很好,假期的上午街道上人来人往。圣诞节的大雪在维尔纽斯的气温下显然不可能一晚上化掉,但当银白色的雪地反射着阳光,只让人觉得天地更明亮灿烂而适合出门透透气。于是人们一边呼出嘴边的白气一边手挽着手在街上走,脸上挂着节日氛围下幸福闲适的微笑。我看着街上的人们,忽然很想流泪,并回头看我手边的小白鸟,就好像雅金卡在我身边一样。
我为何如此依赖她呢?但我知道我只有这唯一的可能变好,然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因为雅金卡在我的身边。我剪断她的尾翼和翅膀,然而她活回来,仍然是飞翔的白鸟,并且愿意为我停留。
我吸了下鼻子,在眼泪流下来之前捧着小白鸟转身出门,似乎这样就能阻碍眼泪落下。或许我应该带着这只雪做的小鸟去那些我们熟悉的地方,就好像我和雅金卡在大雪尚未消融的假期里故地重游了。然而我又想起那个圣诞节我原本想带她去却未去成的新的地方,在心目中觉得那块土地倍加凄凉了。未来,我为那片并未踏足的土地冠上了这一虚无又充满希望的名字。
我坐在小木屋前的草坪上。阳光下,被放在雪地上的小白鸟身上的冰晶正在以肉眼不可见的细微速度融化,流进地面上厚厚的一层雪里。
当我觉得它恢复了最初圆滚滚的漂亮模样时,我将它带回家继续放进冰箱。“这很长一段时间会成为你的家了,即使这并不温馨。”我在心里这么对它说。我的冰箱过于空荡荡了,或许应该去一趟超市买些蔬菜水果和奶酪,即使只是为了填充冰箱,让小鸟呆的地方更漂亮一些。
我又想起雅金卡告诉我要好好保管它时的神情。那时房间的火炉已经被烧得很旺,屋子里的灯也都亮起来。火苗的金红色光彩照在我们身边,雅金卡白皙的脸庞被火光镀上一层金色,肌肤光洁到像是光快要从脸上流下来。她的眼睛也闪着不一样的色彩,但这和她身上的红裙子,节日的氛围都非常相配。她那时似乎眨了眨眼,于是便有星星从她目光中落下来掉在我心里。她那时的目光狡黠得像小狐狸,但灵动机敏却像只鸟儿。好好保管一只雪做的小鸟,也只有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不禁再次露出了微笑,这几天我的笑容几乎比过去的一个月都多。
在我和这只白鸟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恢复了在有阳光的天气散步的习惯,又重新获得了做出漂亮且好吃的饭菜的能力。我的冰箱总是满满的,有大量色彩缤纷且充满水分的瓜果和淡黄色奶酪环绕在一只雪做的鸟儿身边。我对它的爱意与日俱增,像是拥有了一个新的朋友,它会帮我挑选冰箱里的食物并且督促我好好用餐。我爱它,而我因为对它的爱而更爱雅金卡了。我的鬼精灵怪的小鹰,你的礼物又再次俘获了我。
我知道雪做的鸟儿总有一天会融化,但我没有想到融化的日子会如此迅速地到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永远地失去了那只小白鸟,却获得了一些新的东西,让我不知道应该是快乐还是悲伤。
我一如既往地带着它散步到不远处的草地上。那时已经是春天了,草坪上新长出绒绒的绿色嫩芽,维尔纽斯的风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在这样的天气里,除了小白鸟以外,草坪上没有任何雪的踪影。所以我成功地好好保管它并让它看到了一个春天,我终于有机会这样想。我充满灰暗的抑郁的生活仿佛有一大块沉重的石头被抬起来了些许,让我在这一瞬间能够喘口气如释重负。而这同时让我获得了一条缝隙能够往外窥视春光。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不再会让我觉得如刀子一般凛冽割人的空气。
“罗利纳提斯先生,我们找您。”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我身边停下,并伸手指向小木屋的方向。他弯下腰大喘了几口气,“其他人在,在门口等您。”
我没有来得及想起来问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更没有来得及把那只雪做的、脆弱的小鸟先带回去放好。我当时因为立陶宛政客忽然来访而产生的慌乱无措,比起之后意识到小白鸟化成一滩雪水不复存在的悔恨与悲伤相比,显得如此虚浮而荒诞可笑。因此当我重新想起那天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离开,我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总是这样,一切总是这样,因为鸡毛蒜皮的,没有意义的事情把重要的人和事消磨掉,然后为自己留下空空如也的皮囊。但我终究只是这样了,我也只能拖着这副皮囊去寻找被我毁坏的事物留下的残骸,就像对雪做的小鸟一样。
当我晚上终于鼓起勇气回到草坪上,企图寻找小白鸟究竟消失在哪一片草地上,并将那里的青草带回家珍藏的时候,我发现了新的东西。在夜晚的星光下,草坪上有亮闪闪的东西正反射着光芒,使得原本有光泽的草地变成了一片黑乎乎的阴影。而那里正是我之前离开的位置。我走过去,发现了新的东西。
一只漂亮的三色堇胸针正躺在草地上,底下似乎还有那只小白鸟没有化干净的雪水。胸针的颜色与雅金卡平日里做的陶瓷小杯子非常相似。边上一张纸条被揉成团子,纸张的边缘尚且留着被濡湿的印子。上面写着:
“你怎么这么不听我的话呀?”
良久的沉默后,在一片寂静的夜空下,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像狗一样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