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又有一批人应诏北上了。张公子也去了,去抄经。”周密妻子拿着抹布走进来,见架上没什么可收拾便走到桌边替他磨墨。周密抬头朝她抱歉一笑又低头,忽然听她闲聊似的说了这话。
周密手臂肌肉微微绷紧,正在写的那笔落得慢而稳。他自以为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收笔才发现那字写得到底是散了。张炎吗,他的字一向是很好看的。他盯着自己的字看了许久,竟从中看出了那人未来所抄经书的模样。细白撒金纸,侍女新磨的带着香气的墨,最好的毛笔,定不会是秃的,写出的又是簪花小楷。那是原本应当用在故朝奏折上的。他没来由地愤怒,推开那未完的书稿起身。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至于这样的。大宋都亡了十几年了,连厓山的浪都不一定能记得它埋葬的尸骨。“那时候若是一死,倒也罢了。”他的愤怒压成了一声叹息。何必呢?何必留到今日见旧友离散,故老失节,自己连长啸的气力都几乎没了。他是老了。但他无暇揽镜自照,也无铜镜可照,不知自己的白发与脸上沟壑都成了何等模样。
妻子在一边偷觑着他的表情从惊愕愤怒到平静疲倦,手下动作倒始终未停。整个房间只剩了磨墨声。不知过了多久,她垂下眼帘又静静地说了一句:“还有,张公子的一件红衣还在这。之后若再能遇见他,记得还。”
他抬头看妻子,她素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或许是听多了这样的故事。她这些年老了不少,肤色暗淡了,青丝中多了点点霜雪,额上皱纹也如泥土间裂缝蔓延开来。自己家财散尽,藏书不留,只得依附杨家后人,又在新朝百无一用,全家人的生计几乎全依仗着她。他忽然很感激,感激她未曾责怪自己固守气节,也感激她未曾对张炎多加非议。他伸手握住她正磨墨的手细细抚摸,百感交集。
“你拿出来给我吧。墨不必磨了,我心里闷,不写了。”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这么说。
他脑子似乎有些昏昏的,张炎留在这里的那件红色褙子外套被妻子用纸包好整齐地放在面前。他打开包裹,依旧是那时见到的淡胭脂红薄纱,肩上用银线绣了喜鹊团花,袖口有白缎上压的祥云暗纹,衣裳精致华丽但旧得有些泛白。是宋亡前的不合时宜的东西了。
旧王孙,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词。这样的衣服,也只有张炎这种旧王孙穿了,才显得自然风流。他无论年轻或老去,无论醒着或醉卧,都可以穿这样的衣裳。他唇红齿白,眉眼俊俏,一双桃花眼不笑亦含情,望之如见秋水潋滟。只是宋亡前他那股闲适多情的气性后来转化成了寂静如雪的忧伤,虽孑然一身穷困潦倒,到底还是留了几分王孙公子的清贵。红衣在他身上成了一片天边红霞,或是一树春初的桃花,秾丽而不俗艳。在其他人身上是不行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上去将那衣服贴在脸上,它触感很柔软,带着些纱的粗糙质感。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上面残留的沉水香气味。他身上的味道一直是这样的吧,很让人平静。他微微睁开眼,只见满眼软红,一瞬间不知身在何方。像是临安街头的满楼红袖招。他莫名这么想着。
上次见他穿这件衣裳,还是临安城破后几年,他们在西湖游船的时候。
那时兵火未宁,西湖早是满目疮痍,游人绝迹。仅剩的花木虽郁郁葱葱,但挡不住岸边人家的衰残。一片湖光山色倒还是往日的模样,但自己看上去,总是不一样了。残山剩水在他眼里是应当用单一墨色画的。不能是米元章那样的云山,这太闲适雍容;也不能是马远那样的大面留白。亡国之痛,是无一寸可留白的。
“撑船的船夫也不在了,我们只能自己找艘船下水了。”张炎脸色也不太好。他环顾四周,回头朝他勉强一笑。那笑出现了一瞬间便消失了,像是被他脸上笼罩的灰色雾气所吞噬。他那时刚三十出头,身上处处都是养尊处优的痕迹,要作为故老来看年轻得有些滑稽。
“你会撑船?”周密挑眉看他,带些戏谑意味。
“如果当年跟采莲女在我们家池子里划的也算船的话,那我大约是会的。”他撇撇嘴,随手拔了株岸边的草叶卷着玩,眼睛忽然一亮,“这里有艘无主的小船,我们用它就行了。”
周密循着他目光看去,见草丛中果然有船,只是离湖尚且有一段距离。他叹口气,挽起长袍的袖子扎起下摆准备开始动手推船。下次来西湖,不能再穿这种不便行动的袍子了。他默默想着,却转念意识到自己只有这样的衣服。
这时张炎穿着红衣在岸上看着,他不知从何处又摘来了朵大红山茶簪在鬓上,在草丛里抱膝而坐。当他大汗淋漓推船下水回头看见他的时候,一瞬间恍惚觉得见着了游人云集的往日西湖,竟生不起气来。当年游湖,他们的确是这样的。
到了湖心,可以任船随风飘荡时他喘了口气问:“你往后怎么打算?”
张炎摇摇头,沉默了一会说:“若得贤者青眼,便尽心辅佐。若不得,隐居终老。”他眯了眯眼,在船头半卧下低声吟唱,音节流丽晓畅,带了些凄婉。每个音韵在日光下似乎可以飞起来,去更高远的地方追寻那个逝去的盛世。
他听了一会问:“是春水那首?”
“对。我把下半阙改过了。”
改了有什么用呢?也不会再有人听的。
他这话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质问他为何不无条件忠于故国,也没有问他心目中的贤者究竟是什么样的,甚至懒于问他改过的春水词是什么样。他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层透明薄纱,平时意识不到存在,也似乎是一捅就破,但只有现在才发现,他们终究是被隔开的。
张炎算不上儒生,或许读了几本圣贤书但也从未想过要以此求功名求一匡天下,更不觉得自己应遵循所谓的节。而这些,恰恰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
他们不一样。
他忽然觉得悲哀如潮水扑面而来淹没了他。小船消失了,他溺死在并不存在的西湖春水里,和某些东西一起。
那件红衣被还给张炎,是他北游回来后一年的事情了。
在见他之前,自己先见到了他寄来的词。他见里面写“有感于旧游”,却几乎记不起来之前湖上游船究竟说了些别的什么值得他怀念。不过那日天气很好,有柳黄与花阴大约是真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他这么安慰着自己。
“你是特地来还我衣裳?”张炎从暂居的友人家走出来,没骨头似的靠在门框上。他穿着件麻布袍子,颜色青不青白不白,勉强只能算得整洁。他的脸色也像极了那件衣服,惨淡而瘦削,带着些大病初愈似的菜色。只有双眼仍偶尔闪过些光彩,留了些当年盛世的痕迹。
周密的话都被他的样子堵在喉咙口,只沉默着把衣裳递过去。
他接了包裹抖开,嗤地一笑,神色不明地挑眼看他,“草窗是觉得,我现在还能穿这样的衣裳么?”他将衣服前后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盯着那些精致绣花眼神晦暗不明。他最终找到布料缝合的线头,撕开了它。
他将那件衣服撕了。
撕了。
在他愣住的这段时间,张炎已从几个口子将衣服分别解体,手下动作优雅而准确,游刃有余得有点像在嘲讽什么。淡红薄纱一条条掉落到地上,像绵延不绝的胭脂色眼泪。他伸手想接住它,却在指尖触到布料的一瞬间僵在半空中。
“我不是那时候的王孙公子了。所以衣裳也不必留。”他的语气像钝了的刀锋,刀口却是对着他自己,残忍又温柔地将自居高贵恃才傲物的心思一刀刀凌迟。
“……你何必。”他心里有什么沉甸甸地坠着,深深叹口气,勉强开玩笑说:“实在不要了,留给我去当了也好啊,也能换一顿饭呢。”
“当了?这衣裳除了当年的我还有谁配穿?”他也笑,但显然笑意不达眼底。
张炎其实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但是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例如自己北游如何不得志郁郁而归,例如他贵家公子的身份使他遗民新朝两不讨好,例如他真的很想念故国,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在阳光下穿漂亮的胭脂色衣裳,例如那次游西湖,他不该在岸边对推船袖手旁观。
他当年实在太年轻,不知如何面对天翻地覆的时代。但是兵火就是这么来了,他的家就是这么没有了,他的地位就是这么成了九儒十丐的卑下。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怎么办。而他现在老了,他一无所有到,不必思考除了生计以外的“怎么办”。
但他不想这样。他想留住那个时代,留住故国。
这些话,怎么说呢?以什么身份说呢?
他盯着满地红衣的尸体,好似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的落魄,脸上显出些悲痛神色转过头去。“草窗……我,我不是冲你。谢谢你来还我衣裳。”
“我知道。”他静静地看他,只觉得言语苍白,不知该说什么。
“草窗,你写写当年的西湖吧。写清明游赏,端午龙舟,元宵观灯。”
“我怕我忘了。我想记得。”
在他慌忙转身离开前,周密看到他断线而下的泪珠在衣襟上晕开,像极了西湖水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