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雄剑在,白气夜盘盘。”
【1】
月上中天,远山的轮廓成了蓝黑色的阴影,白气笼罩,无处不在,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劫火平息后灰烬的虚空,只有自己脚下的路在月亮下反射出银白色的光。郑思肖以书生的脚力走这山路太久了,又因一路都茫然无所见而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这样的速度使他的记忆能够脱离躯体控制飞翔起来,而在现实中喘口气想一想往昔。
往昔。这个词太有诱惑力,以至于他在生活中要用恸哭用呼喊去抵挡这种诱惑。天下将亡,即便是文人也被儒家道义剥夺了吟风弄月的权利,他应当将所有的纸笔书卷卖了换马,然后骑马挥鞭一路北行,到那些还坚守着的城池去做最无名的小卒,或许战死沙场,以身报国。而往昔太过轻柔美好,他不想沉在那里面。他不一样,他是太学生,他是书生。他有君子的骨头。
但是在月光下,他可以想一想了。就算是圆月的过错,它像极了当年西湖上的那一轮。
他第一次踏上这条路的时候还年轻。那时他读书也仅仅是读书,不是为了忠于故国。他也还不叫现在的名字。他读王子猷乘兴访友,想起住在这座山以外的朋友便合卷起身。
那天是初春,夜晚尚且泛着凉意,他穿着家中读书的青袍踏上山路,在凉风下自觉泠然欲仙去,又觉清风满怀,似乎能荡涤尘世杂感。他竟不觉得冷而只觉得爽快,也因此发现自己胸中热血的确是滚烫的,不管外面环境如何。山间自然是有雾的,但雾里有草木的味道,能让人心情为之安闲。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始歌《离骚》,即便这声音不至于山鸣谷应,也能自得其乐。
这时他遇见山鬼。
她从淡青色的雾气中幻化而成,或者说,从他歌的《离骚》中得到了来自异世的感应而出现。郑思肖在月色下能隐约看见那人满身的花草枝叶,四周的草木气息也变得更浓,几乎是扑面而来,像是山谷中万物被唤醒,目光都投向他们所在之地。
他恍惚以为那是屈子的魂魄,眸光因惊异而变得炯炯有神。他快走几步上前准备以敬仰神明的姿态与之相见,山鬼却在这之前用奇特的笑声打破了他自以为的神圣气氛。
“小书生,你想要一把剑吗?”笑声停止后,他方才发现她的声音像是远处冰雪未消的山泉,动听却渺远,带着非人世的清冷。
剑?我要这做什么?他在心里下意识这么说,却没说出声。他用更审慎也更讶异的眼光看那人,开口问你是谁,如何能在此拦截行人,似乎是太莽撞了些。那若不是神,便是鬼魅或是妖,否则无法以这样的婀娜奇异又仿佛自然而然的姿态出现在山间。或许她与曹子建笔下的洛神是一样的吧,他这样说服自己。
“不了,郑某无能,只会舞文弄墨而不习武事。辜负仙姑厚意了。”
“哈哈哈哈哈……什么仙姑,我不过是山鬼罢了。你若不要,就在我这放着好了。总有一天你会想要它的,那时你再来找我要,可别忘了……”她的声音时近时远,似烟似雾,整个人除了草木清香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形体存在。她像是已经走了,又像是仍无处不在。
他愈发疑惑,他会想要一把剑?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没有剑,普通的佩剑他也有,那把剑轻薄又漂亮,剑鞘也精致地雕了画了些花样,只是他几乎从来不拿出来罢了。他早已经习惯于闲适散漫了。他喜欢书卷与山水,得意时也谈些魏晋风骨,谈些蓬莱仙山,或是像今天这般学学王子猷访友。
也不是不相信这些,他醉后曾经与友人这么说。友人再问,他便只微笑颔首。飞过的白鹤,星与月与山岩,这些东西带他到那些地方去,是佛是道或许只是对山林的渴求,说不清的,就当是故作神秘好了。
剑不是他会想要的东西,甚至若是换成拂尘,他或许都会更感兴趣些。
他那时很年轻,或许是太年轻了,以至于都看不清自己骨子里流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
这样的往昔,回忆起来恍若隔世,他像是在看自己弱冠之年的孩子,一半是对他虚度年华的怅惘,一半是对无忧无虑的羡慕。
【2】
他现在就是去找那把剑的,找山鬼的剑。
他不是没有剑,只是他不会用。他的确不会。六年前他得知襄阳被围国家有难时,第一次佩剑登上多景楼。他用启蒙时零碎听闻的手法抽出剑,笨拙又坚定地指向中原。他那时骨头已经开始楞楞作响了,像是旌旗在大风下烈烈飞扬时发出的声音。但他那时的诗里还没有哭喊,他相信国家的力量,像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他之后又登上多景楼,那时襄阳已经快破了。六年了。
他登楼看见的东西如此空茫又如此切实,平原,山峦,江水,村落。天空在这里显得更为高远,连浮云颜色都淡了几分,青山像是晕了浓淡不同的墨色,或者说,被愁云笼罩而浓淡不明。
他用剑指着远方雾气缭绕的远山,用力伸长手臂也用力睁大眼睛看那里,像是这样就能看到襄阳,看到樊城,看到那些他隐约听闻却事实上一无所知的城池。他的手臂渐渐举不动那把剑,他的双眼开始酸涩流泪,但即便这样他也看不到,他的剑也指挥不了那里的战局。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渐渐垂落,精致漂亮的佩剑掉到地上,无可抑制地缓缓蹲下身痛哭。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像是骨头都在震颤在长啸,又像是为了把什么东西哭出来让天地听到。
他的眼界不出江东,他的所知所闻不过诗书,他连一把剑都拿不住。
他成不了救国的人。
甚至出不了一点力气。
如今的时局由不得他了。
德祐二年了,苏州早破了,临安都岌岌可危。
他忽然发现今夜其实也是个春日夜晚,甚至天气比自己初来时更好些。风里有了暖意,草木也长得茂盛,脚下的山路散发出泥土的湿润气息。但这只让他想起杜诗,“城春草木深”那首。他不是对这些失去感知,但拥有的感知反而成了他的负重。国难当头却仍有山水可赏,这像是某种罪过。心上的重量使他低下头来,低到尘埃里去,成为蝼蚁甚至干脆就是泥土。
原来有朝一日他会像今天这样身入山林,而愁绪更重啊。他嘲讽地笑笑,山林有何用,他要的是剑,这样的观念与他当年竟完全相反。
报国,报国,有声音这么一遍遍跟他说着。也只有这样的声音在跟他说话。
他找不到山鬼。他开始呼喊,声音一遍遍提高,在山谷中振荡出层叠的回声,像是喊着什么在招魂,招国魂。若是这样能把大宋江山唤回来,还要什么剑。他甚至出现了这样奇特的想法。而山鬼就在他面对四壁回声,惘然环顾而不知所往的时候出现。
“剑,我会给你的,不是现在。但是你迟早会得到它。”她的声音在刚刚兴起的虫鸣声中杂乱又悦耳。“小书生,你何必着急。你的剑会出现在手上的,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郑思肖的惊愕渐渐被愤怒取代。他觉得胸中的火一直烧到喉头,让他几乎可以呕出血来。他最终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字:“国将不国,你告诉我何必着急?”这样带着震颤的声音像石头一样沉沉地砸到地上,却被山鬼轻飘飘地拂袖化为了尘土。“你的国,与我何干?”
“若你一定要看到什么东西的变化,不如就拿这个去吧。”树枝新折断的声音在空气中显得尤其明显,一根遒劲的松枝随后被草木之气卷到他脚下。他瞠目结舌看着那根松枝,不知该说什么。
“你要写诗。你写的诗会把它炼成剑的。”她仍是笑,笑声像银铃最后的颤音在吹过树梢的风声与虫鸣声中渐渐隐去。是了,山鬼是不知人世悲哀的,是他想要,是他在求,而他的确没什么选择。
写诗,然后拿到那把剑,然后报国。他只能做这个。
【3】
那根松枝会变成剑。他也是相信过一段时间的,即使他从小被教育“子不语怪力乱神”。就像他也相信残酷的战争对于收复失地是必要的,即使从小被教育“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就能称王天下,保持江山稳固一样。这个末世无数次挑战他儒家的理想主义,使得那些原先被当做光明的东西摇摇欲坠,最终被黑夜吞没。年轻的他和那些纯粹的思想一起被溺死在压抑的黑暗里,没有人会记得,也不必被记得。
万世之后,人们会只记得他叫郑思肖,字忆翁,号所南。每个都在说大宋,每个都像是故国留在遗民身上仅剩的魂魄。
他拿那根松枝当镇纸压自己的诗稿。偶尔微风吹过,诗稿上的泪水一点点干掉,那根松枝也微微颤抖,像是吸收了悲愤和泪水正在积蓄能量。它在夜晚的灯光下都会平静很多,像是痛哭后迷茫不知所归的颓靡。那根松枝很像自己,他这么想着。
这时他会把那根松枝拿起来把玩,像抚摸一把剑那样抚摸它。它干燥、粗糙、带着木质的温厚,有淡淡的松木气息。他甚至开始想象它化成的剑会是什么样,或许是松枝一样的凌厉又干净,剑锋折射出青色的光彩,有几分像临安西湖当年波光的颜色;又或许是论语里说的“日月之食”过后重现的,众人仰望的金白色光芒,像是冬天正午的日光。
如果天与神是能相信的,那么它会出现,大宋也会回来。
他最后明白这些不可信。天命不在宋。
只是他坚持的东西原本就无关天命。他是儒生。
【4】
当他将所有田产归于寺庙名下,自己也搬过去生活的时候。他为这根松枝犹豫了很久。说它是剑而把它带上,像是自己不忠于论语妄信鬼神的依据;但若是扔了它,似乎又不甘心,毕竟真的相信过。
那时它已经被放在先祖牌位前很久了,长时间沐浴在焚香的青烟里使它表面变得颜色更深,像是剑上的锈迹或是玉器的包浆。它更像前朝遗物而非山里的一段普通松枝,泛着常年不见阳光的尘埃味道。他最终决定带上它而重返祠堂去取的时候,他推开门时的一缕阳光射进几乎已经空了的屋子,光柱照射出无数微小的浮尘,檀香的味道未完全散尽,恍惚像是踏进另一个世界。他一瞬间期待有久违的异象出现,无论是什么样的。
这样荒唐的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这仍然是原先那间屋子,松枝还是原先那根树枝。他叹口气拿起它,自言自语地说:“你看,我们现在一样无用。”
他走出门,面南站了,似乎这样就能感受到故都吹来的凯风。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或许使得鬓发也有了金色的轮廓。但是他的泪水又顺着脸上的皱褶滂沱而下,成为晶莹剔透的两道光。松枝不是剑,他写的诗也已经无力到不可能把它炼成剑了。
佛或者道,那些都是逃离,因为他除了以此避世隐居,无法再为故国做些什么。最初诗歌里的那些呐喊,现在只剩下岁时伏腊,向着南边原野的奔走哭喊。没有人明白他在做什么,甚至有些人已经听不懂南音。他有地方逃,是醉乡或是佛门,但是逝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于是他还是无家可归无人可与语。
他不应该哭的,眼枯即见骨。但是他的骨头是什么样的?是铅或铁铸成的那般坚硬,还是如无土兰花那样柔弱而终不可移?或许,它也已经跟自己一起老了,变得腐朽而千疮百孔,或是根本成了不存在的透明?他怕见到它的样子。不忠不孝,时而内心有声音这么评价他自己。
它说得对,不忠不孝。国难当头他未能献身殉国,因为期待它还能回来;父母膝下他未能尽孝,无妻无子,因为家国之外,他看不到别的生活。
而如今他寄身寺庙,久矣不复梦临安。只有一根松枝还提醒着某个关于剑的期待。
【5】
最后它化剑的那天,他请了唐东屿来。
他当然无法预料到松枝是否化剑,他只是在那年正月后便自觉大限将至,以至于打不起精神去祭拜故国。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重新见到他们了,所以也不必在阳世苦苦追寻。这预兆大约是这炎凉人世为他提供的最后温柔。
他只是想找人说一说往事,说他当年将《心史》如何封存,如何又沉进井里,那些满腔热血和悲愤的痛哭,又是如何存在过。
《心史》是他一笔一划将诗稿抄下来装订的,几乎每抄几首就要停下来痛哭,以至于最初抄的那份字迹模糊泪痕斑斑无法被封缄。墨水里或许也是混着泪水的,他在装订最后那份成稿的时候忽然想到。他无法想出这究竟算是不敬还是过于诚恳的敬意,而这除了他也不会有人知道,事实上,连井中的诗稿都大概率无法被后人知道。
那时,那截松枝也在案前流泪。
他是孤臣了。不会有人再读他的诗了。
天知道,也只有天知道。他带着装诗集的铁盒子走出房间时忽然这么想。他看到青白透明的天空,寥寥几缕浮云像是山水画意。偶有飞鸟经过,却不是杜鹃。即便如此,远处的流水声仍像是对他说着归去。
井水是没有波澜也不会有那样的水声的,所以井里的盒子会永远在那里。
诗在井里,是给天读,是让天知道,他还没有忘却,他也不是辜负。若井水下通九泉,或许也有幸让逝者读到。他未曾亲见却有所听闻或不为人知的那些,光芒万丈的逝者。或许在崖山的波浪下,或许在大都的秋风里,或许在逼仄的暗室里。他们是烈士,有无数种方式追随天道。而自己是迟死。
为了什么?一把剑?一个渺茫的希望?一个被错过的契机?他一边这么问自己一边颤抖着将盒子沉进井底。里面没有光,他最后仿佛看见封缄上的“大宋孤臣”,它落水的声音像是某个终止符。
火焰熄灭,灰烬都暗了冷了,天地空空茫茫。面前是一口井,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他从井水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影子。那像是天的眼睛。
他对唐东屿说:“它可赎我平生罪过。”
这时有人告诉他们,松枝化剑。
它由黑铁铸成,看上去厚重又不显锋芒,远远望过去甚至像一块石头。剑身上遍布菱格暗纹,略有些锈迹,但其余地方简洁到有些粗糙的地步,让人产生更大的疑虑。他看到这把剑的瞬间未及思考便热泪盈眶,这是他的剑,他用后半生等它,它却在自己大限将至无所牵挂的时候出现,像是神灵对人世的戏弄。
君子是不可欺的,古圣人都这么说。天应当也知道啊。奈何?奈何!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颤抖着伸手去触摸它。老者遍布褐斑和皱纹的手在剑鞘前显得脆弱无力。人会老,井会枯,但剑会在这些之后永远存在,或许是作为另一个大宋的信物存在。他又想到井底的诗文,它脆弱不堪却又坚硬如铁,瞬息即逝却又万古不灭。当他的手触到那把剑时,他看见了无数自己笔下的字句。
金色的发光的字,随着冲天的白气从剑里喷涌而出,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房舍。是“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是“堂堂男子不封侯,与命为仇死未休”,是“我朝三百年忠厚,不信山河属别人”。它们当年随着无法抑制的痛苦被写下,如今化作仅剩的仁义光明在剑中保留。那股气持续了很久,最终却也没有消散,而是渐渐往下黯淡成似乎有重量体积的深红色,像是改朝换代时干涸却永不磨灭的苍生的血,成为生锈的铁块缓缓坠落,在回到剑里时撞击生出响亮的金石声。
他看着它们,竟不觉得吃惊,似乎这样的场景在脑海中已经浮现过无数次。他发现自己彻底老了,像是仅剩的精神都被剑吸收去,肉体只剩下破败的躯壳。若是他此时能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他会发现他的原本尚带些灰的鬓发已彻底褪成雪白,原先合体的衣衫也空空落落地挂在身上,像是在掩盖一缕游魂并不存在的肉身。但他当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默默向前,重新用全身之力拿起剑指向北方,这次他没有颤抖,也不再为自己望不见赶不到的中原而落泪。若有人能看清他早已浑浊的老眼里的目光,他们会看到悲怆与坚毅,与古来君子眼里的如出一辙。
他知道,指南指北其实都是一样的。但他也要人知道,哪里是永远的故乡,哪里又是应当被收复的汉土。他又开始相信中原会回来,即使这个未来他不可亲见,即使这个名号不是宋。不仅仅是因为剑,而是因为既然松枝都可化剑,那忠魂也自然会化碧,百姓号哭也自然有天能听到。
他久违地觉得欣慰。像是自己一生要做的事终于都做完了,可以放心回去了。
唐东屿离开时,他已卧床不起。
他对他说:“思肖死矣,烦书一位牌,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
【附录】
“所以那把剑真的像那个小书生想的那样让宋朝回来了吗?”新来山中的公子遇见山鬼,听闻这个关于剑的往事好奇地问。
“是的,它回来了。或者说从未离开过。”山鬼靠着千年的古藤,衔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答。“那个小书生其实一直都知道,但是又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哪个朝代是永生不灭的呀?我在这山里多少年了也没见过。人类大多奇怪极了,他们喜欢一直抓着逝去的自己相信的东西。”
“但是啊……他们的文字是不朽的。那些方块字的寿命甚至会比我,比这座山更长。它们能使逝去的魂魄变成神灵,使明明已死的东西在后世生生不息。而他,让宋朝在文字里归来。”
“……山鬼不是不朽的,我没有这样的法术。他自己,他写下的文字才是那把剑。他用自己的生命力和喷涌的激情炼成了剑,也只有在生命的最后时分才能使它最终完成。”她似乎悲伤了起来,眉眼间笼上了青色的阴影。
“这样能化剑的人,我千年来大约也见过几个……真的是,很羡慕呢……”
山鬼脸上的神色愈发模糊不清,最后化为一缕风消失。
那个公子当她在说疯话,笑着摇摇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