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

2021-07-21

“阿姨,我来问问你这有没有旧颜料啊。放的时间久也不要紧的,我想看看样子。”朱碧刚进门鞋都没换,站在那便说明了来意,显示出企图拿了就走的打算。

“不管说什么也先进来坐着说嘛,在门口站着干什么。”刘慧瑶自然不可能依她,硬是把她拉到桌前坐着又去张罗茶水,她是怎么都不能让人觉得不够讲究错了礼数的。

“旧颜料我这怎么会有。我当年虽然也画几笔,但早就当作前清的东西扔了,你若问旧衣裳我倒多得是。不过你来得也巧,这可是今年的明前茶,刚送来的龙井,我自己都没喝过几回。”她在厨房的橱柜里拿了茶叶,端着全套的茶具走过来。虽然一样是茶杯和茶壶,她用的反倒是玻璃的,内胆洗得干干净净一点茶垢都无,透出里面茶水碧绿清亮的颜色,连茶叶都直着一片片舒展开来,展现出明前茶的细嫩,好像还是活的长在枝头一样。

朱碧早就捧了龙井来,随意吹了几口便低头欲饮:“茶总是阿姨这里的好。我在家倒也不是没有,就是自己泡了放那,画着画忘记了一会就凉了,喝它也没意思,就不泡了,茶叶都送人了。”她被烫到了一下,一边吸着气一边赞好茶。

“你怎么想到问旧颜料,画插图也用不上这些吧?”

“不是插图,有人请我设计木刻年画的文创,我想着自己全不懂什么木刻年画,看了介绍和图片连颜料质感什么样都不知道,也不好动笔,就想找旧颜料出来看看。”她伸手撑住下颚,头微微偏过去,连眉头都皱起来一点,困惑又茫然。“哦对,阿姨有旧木板吗,我也挺想看看什么木料纹路的。”

“旧木板那更是不可能了。什么破烂我都留着,家里还怎么收拾。”刘慧瑶坐下喝了口茶,目光略微向下正欣赏自己新涂的指甲油。她最近涂的是偏棕的酒红,衬着她的黑色绸裙倒也压得住。那指甲好像在替主人说“这双手的主人留旧木板下来做什么,她可干不来这种粗活。”朱碧顺着她的眼神瞄了一眼,仍默默低头喝茶。

“不过你不是画插画吗?怎么有人请得动你做设计?”

“也不是请不请得动的问题,桃花坞木刻年画是苏州挺重要的文化符号,弘扬出去各方面都有增益吧。”朱碧装作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目光却在桌角上停下凝固成一汪死水,“而且那些年画我看了,挺漂亮的,他们说要让年画回到民间去,这口号……也很漂亮。”她最后的这些话声音越说越低,目光也收回来,像是怕被人看出来什么。

“民间,什么民间啊,你这孩子,那些人要的还不是……”刘慧瑶开口说了半句便生生掐断了整句话,沉默无声的空白在她们之间弥漫。朱碧毕竟不是她的孩子,有些话已经说不得了。朱碧略微顿了下便明白这寂静什么意思,却也因为这心里泛起了些又酸又苦的味道,她还年轻,见不太得这些。

有了这停顿,氛围就变得更为尴尬了。朱碧甚至觉得自己置身其中快要被沉默压倒,便起身道别了。刘慧瑶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她没听进去,她脑子里都是年画,画着门神的,花开富贵的桃花坞年画。它们被贴在陈旧的木门上,两相对照显示出一种有生命力的,不断生长的漂亮。她要为这些年画设计,让它们在现代回到民间去。

她小时候大概是见过百姓排队买年画的,只不过她现在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现在变成了模糊的光影,变成了阳光蓝天和石子路组合成的什么东西,它们像溶液里的沉淀物积在最下层,仿佛是一块整体,然而略微用力便会被扬起来,飞得到处都是却抓不住。她努力想起的结果只是一扇木门,她前段时间刚刚见到的,门上贴着褪色的对联,几乎看不出原先的红色,边缘被风吹得卷起来,出现了已经蔓延到字迹上的裂口,使得这张对联像破碎的旗帜一样在风中摇摆。房子大约是已经被废弃了,陈旧的木门半开着,使得空空荡荡的,有着水泥墙壁和水泥地的房间一览无余。风也卷起屋内的灰尘,使它们浩浩荡荡滚出浪潮一般的态势,但在过路人看来只是凋敝了。

如果对联换成年画是不是也一样呢?还是说年画已经苍老到连凋敝都不需要它来做配角?

她在桌前再次放下笔发呆。桌上铺满了他们提供的年画资料。她缓缓低头趴下,侧脸贴在无数层过硬的纸张上。A4纸的质感永远是这样的,缺乏温度,光滑又无趣,她闭上眼睛,觉得颜料从纸上渗出来漫到她脸上,就好像是刚印上去的那样湿润而暗中流动。她被木头的纹路与陈旧的颜料气味托起来浮到空中半梦半醒,即使这些事实上都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往昔,往昔的人民,它们永远迷人,鲜艳,活色生香,在无数人脑海里被保留下来,成为不需要长途跋涉就能到达的原乡。

她在为这些设计,她以为自己在为这些设计。这是她说不出的,印象模糊到羞于启齿的理由。抛开用来做借口的实用主义言论例如经济效益,她年轻,聪明漂亮,她有本事让自己喜欢的,觉得好看的东西让更多人喜欢。她这么坚信着。

她以为,她相信,她后来知道这些都是一厢情愿。

交上设计稿后过了很久都没有回音,宛如她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平原看不到尽头,后来日子久了,她也渐渐忘记了有过这回事。直到某天她看到地铁电视屏里的旅游广告,里面有她设计的产品,还说,那些是旅游纪念品,是有收藏价值的东西。她愕然了。

她问负责人:“文创产品设计出来,不是给人用的吗?”

那人抬头瞥她一眼,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又仿佛觉得她幼稚:“如果能既让人生活中用又能保住木刻年画非遗的牌子,那我们也想要呢。可惜现在人喜欢的东西审美不是这一路,产品价格也压不下去,只能归为收藏价值了呗。”

“我的设计不足以让人喜欢,也无法让你们把价格压下去吗?”

“小姐,你接这份稿赚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吧,难不成我们亏本倒贴卖产品吗?”

“不过现在也差不多在亏本倒贴。”他走之前自言自语地补上了这一句,仿佛是用行动表达着对她的轻蔑。

朱碧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本该提出退还部分稿费来支持文化产品或是质问他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然而她只是目送着那人离开,任由自己一个人被大楼走廊的白色灯光包围。她隐约理解了刘慧瑶没说完的那后半句话,他们活在人间,他们要的是活着的并且能够一直活下去的事物,不是挽救已死的,那些有文化一类的好听名字的东西。而能够活下去的,是产业,是在现代人视界中被人所喜欢,愿意为之付费的东西。

所以自己做的事,一直都是没有意义,也不该被大声说出来的吧。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从旧书里翻出来的纸片,大约是明清时期前一位苏州城记录者留下的,上面写“流光处处抛人去,承平纷如过眼痕。商女不知何事怨,等闲歌遍洛阳春。”她不喜欢,对着它撇撇嘴,想这是什么酸诗,怎么到现在还被留着。她那时不曾幻想过旧日洛阳的春光,也就更不知道前人怀念的到底是什么。但她现在知道了,好像反而不是件好事。

怨什么,有什么可怨。

那张纸片后来被她折成纸船玩,在接触到水面的时候就沉下去散了,字迹也涣漫不清。

她那时只是觉得好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