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在长安过年节了。
李商隐从房间的窗户里望出去,在浓重而漆黑的夜色中凝视着几点模糊的暖黄色光晕。檐下的大红灯笼在窗户纸上映出若隐若现的影子,好像这宅子真的能因此多几分暖意。他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在等夜归的人,即便自己并没有等他回来的理由。
他回头在房里绕了几圈,屋子里没有燃炭,主要是他不想,暖炉里的灰烬颜色也无限地黯淡下去。案上摆着的酒菜已经凉了多时了,之前还曾有下人取它们去温着,如今连他们都不知去哪了,只有自己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冷酒,不知是该去歇息还是继续这宛如漫无目的的等待。他坐下为自己斟了盏酒,慢慢地饮下去,喉咙因突然遇着过冷的液体而猛烈咳嗽起来,当他平复下来再次抬头时,窗外已是灯烛辉煌。
他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这灯烛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视线被炫目的光晕模糊,一个人影逆着光走进来,带着一阵富贵之地的香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自己在等的人,即便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形象。
“这屋子怎么这样冷。把炉火燃上,要燃得旺旺的。熏香也点起来。还有灯烛,灯花不剪光都暗了。我不在家你们就尽情躲懒了吗?”令狐绹进屋后并没有看他,只是皱着眉指挥跟着的人去布置屋子,当然也不曾问问他这些是否出于他的意思。不过,自己一个寄居的人,也的确不配被问罢了。
“……你,你不必怪他们。是我让他们别管这屋子,都退下去的。”他仍坐在桌边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连落在酒壶上的目光都没有改变。他并不确定自己过低的声音是否能够被令狐绹听见,但令狐绹最终走过来坐下,手捏上了他的脸。
其余人做完了事情都退下了。如今这灯烛摇曳的,渐渐温暖起来的明亮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令狐绹看清了他的面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渐渐靠近。“怎么,我不在,你便有了自斟自饮的闲心了?”他的舌尖卷过他唇边残留的酒液,在轻轻一抿后很快离开,钳住他下巴的手更用上了几分力气。
李商隐静止在那里任他握着,略微抬眼便见灯烛的火苗在他眼里晃,像是野兽眸子里的那点磷火。“义山不敢。”他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然而他仍然保持平视的姿态,装作他并不期待也并不畏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令狐绹的笑声在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来。他记忆中的他不该这么笑的。但他已经在无数个细节中确认过了眼前之人并非回忆中人。“义山是不敢吗……义山有什么不敢的。桩桩件件我劝你的事,你做的时候可没什么不敢。”他略微退开些环顾四周,对这屋子如今的模样仿佛满意了些。“怎么,住惯了蛮荒之地的破屋,如今到我府上来忆苦思甜么?还是打算再习惯些寒冷,接下来继续跑到北方边地去求人啊。”
李商隐知道自己正在被侮辱,心中却平静得宛如进行着的是一场闲聊。他的怒火或许很早前就被燃尽了,火种留在了某个远离故乡的地方。“也可能是多年没经历这般寒冷觉得新奇,趁着在长安的日子多体验些呢。您不替我筹谋,那我也得寻自己的法子。”
“替你筹谋……凭什么呢?得不到好处的事我可不干。”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绕了几圈,到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回头朝他一笑,笑容在烛光的边缘显得有些扭曲。他的脸几乎全部藏在阴影里,只有双眼闪着若有若无的光。“不如……义山今日让我称心遂愿一回,那我便有理由替你筹谋。不是吗?”
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嘲讽,他是知道的。他贫寒而无力行贿,文笔虽好但称颂功德也当不了饭吃,更何况在那些反复无常的干谒与怨望屡次诉诸于诗后,他的文墨在他眼里也一文不值了。“你要什么。”
现在,他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给了。
“你。”令狐绹一步一步走过来,步履稳健,连嘴角的笑意都没更改几分,全是上位者志在必得的气势。在他尚未来得及说出拒绝的时候,他的肩膀已经被抓住并用力地推到墙上。
令狐绹的吻落下来。他偏头试图躲过,于是正对着他的脖子那侧便留下了几乎有血珠子渗出来的牙印。
“你……”
“我什么。都不是什么良善人,既然是交换,你还期待我怎么对你。”
他显然是不会满足于这些的。于是他的下巴被钳制住,他被迫用极微小的距离对上那人的眼睛。他之前没有来得及想的耻辱感,此时又在心头重新出现。“子直,你我自幼相交。你……你怎可行此不义之事。”
“我做不义之事也不止这一天了。”他仿佛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李商隐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为了看自己惊慌惶恐才做如此荒诞之事。他的吻再度落下来,这次是对嘴唇的啃咬,娴熟但显然没什么怜惜的意味。“你不必多想,我不过一时兴起。今晚一过,你我仍为陌路。”
李商隐在他的亲吻中渐渐目光涣散起来。他的思绪飘到很久以前,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往日令狐府上的牡丹大团大团开得正好,一阵风吹来便有凋零的整朵坠下,散了一地的粉白花瓣,像是打碎的白瓷瓶。他还记得那时湖面倒映出的天光云影,好似岁月能像云朵飘过那样缓慢悠长而了无痕迹。于是他伸手抱住身前的人,仿佛这样再闭上眼睛就能忽略正在发生的一切。
令狐绹讶异于他这一行为中表现出的默许,在片刻呆愣的同时流露出了些下意识的温柔:“你想在哪里?床上还是这里?”
“床上吧。你先放开我。”他从回忆中脱身后反而呈现出意外的平静,在被他松开后理了理衣裳,自己主动走向床铺直直躺下。他没再说什么别的,他已经很久不知与令狐绹说些什么了。他的目光望向帷帐顶端的花纹,脑子里想到自己写的诗。“碧文圆顶夜深缝”,他那时写主人公缝这些,也是在等待他吧。令狐绹,子直,令狐郎中,令狐相公,他在这无数个身份中穿梭,却似乎总是他在等待的那个归人。即便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回头,期待的眷顾也永远不会来。
“瘦了。”令狐绹抚摸着他裸露的脊背。他背上不见天日的肌肤仍然算得上洁白,各地奔波的风尘也并未留下痕迹。此刻,它在自己手掌下绷紧了,似乎还有些微微颤抖,上面附着层粘腻的半透明薄汗。李商隐此时显得脆弱而易碎,稍一用力仿佛就会被弄坏。
一只手指伸进他嘴里搅动,使他的喘息变得支离破碎。“等会如果疼得厉害就叫出来,我可不知怎么怜香惜玉。”那只手指开始用他自己的唾液在他身下开疆拓土,不难受但仍让他一阵恍惚。他此时尚且有闲心想是什么让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处境,而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受这样的折辱。当然,他并没有想出答案。
当他令狐绹真正进入的一刹那,身下的疼痛使他呜咽出声。但他很快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他痛恨自己的躯体仍然拥有知觉,他宁愿自己像往日那样被拒于门前,或甚至是被辱骂被击倒在地。问题并不在于这让他痛苦,而在于他在痛苦之外感受到了更复杂的东西——快感,或是他多年未敢提及的爱意。他并不知道这一场荒诞的性事究竟何时结束的,他脑海中闪过的仍是回忆中的府邸、牡丹花、甚至花下同游的人,仿佛他可以以此抵御自己如今处境的不堪,就像他始终闭着眼睛未敢一看自己身前的场景。而这,令狐绹是知道的。
他在他身上百般挑逗,期望使他在意乱情迷中睁眼看看自己,却只获得压抑着的低沉喘息,他后来的呻吟声已经宛如抽泣,除此之外哪里都显得冷淡而僵直。他最终狠狠往里顶进去,抱着把他玩坏的心态反复冲撞。但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得到。
“就这样吧。好好休息。”令狐绹披衣起身坐在床沿上,腰带胡乱一扎便准备离开。他顺手将锦被盖在李商隐身上,掩去了自己懒得多看一眼的狼藉景象。而李商隐其实宁愿他这样:冷漠、疏离,好让他自己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在锦被中更剧烈地颤抖着,泪流满面,好似这个燃了暖炉的屋子仍如冰窟一般寒冷。从他们两人身体中流出的液体在他身上渐渐凝固,变得冰凉而令人不适,但有什么可洗的呢。他本就不干净,也不会因为今天之事而变得更肮脏多少。没什么可哭的,别哭。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并努力地闭上了眼睛试图入睡。他听到那人离开的脚步声,却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看他。
“令狐相公允诺之事……”他最终开口,问的却是他知道那人最不想听的东西。
他的脚步在门口停下了,只是略微偏过头看他。在大段沉默留出的空白下,他终于开口:“我不曾记得什么允诺。”他的嘴角仿佛因此浮现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在他成功看清楚前便再度转身离开了。他这次没有停下,更没有回头。
李商隐徒劳地试图开口又很快合上双唇。他早该知道是这个结果。子直是他年少相知的朋友,眼前的令狐绹却是薄情寡义之人。他又往里缩进去些,将被子拉过头顶,直到满眼都是灯光透过锦被映出的淡红色。他觉得自己的思维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迷雾,就如同他现在眼前所见的一样。为什么开始,为什么结束。在今晚之前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被想明白了。他会在与他饮酒的时候告诉他自己过完年就离开,前往下一个幕府。他会感谢他提供住处并让自己在长安过了久违的年节,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但,他是怎么相信他的,又是怎么让这一切发生的。他重新开始想这一问题,却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那个标准答案。他被他欺骗,他以为这次的允诺会被实现,因为他献上了自己的躯体和仅剩的尊严。
没有期待,没有眷恋,更没有爱。他们都是。
他起身,喊人备下热水,准备收拾自己以继续面对明日的朝阳。
而此刻,他又在酒菜尚未被撤下的桌案前坐下,继续饮那半杯未曾喝完的冷酒,就仿佛今夜长得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