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范】青史

2020-01-18

陆游再次接诏出仕的时候,已经七十七岁了。

修国史啊,大约也是免不了歌功颂德吧。更何况自己这辈子,朝廷又何尝真正重用过主战之人。他叹口气,抬头望着窗外。

不知船行到什么地界了,却觉得两岸的山水绵延又绵延,好似没有尽头一样的朦胧秀美。天说阴未阴说晴未晴,光线弥漫在雾气里。这样的天气应该有一株梅花,如雪如月的,能够在夜里照亮天地的那种白梅花。他想到一个故人,一个爱极了梅花也像极了梅花的故人。

因为这一点联想,陆游觉得如今的出仕修史似乎变得顺理成章了许多。应当有个人来写写他,他想,青史留名这个词,他当得的。然而,怎么写他呢?

他闭上眼,却看不到一个确定的影像。登进士第时遥遥望见的春风得意的少年,在蜀地再度相见时那个不复年轻却风神俊朗的制置使,送他回京时那个遥远而清晰的悲哀眼神,再到后来各自隐居,长途跋涉去拜访见到的那个在梅林里醉卧的白发翁…….哪个是他呢?明明都是却哪个都不像他,他应该是更完整的一个人,有上书进谏的铮铮傲骨也有吟啸风月的才华。但是他想不起来了。

陆游觉得自己在窗框上似乎靠得久了些,有些累了。“真是老了,记性差又念旧。”他自言自语地自嘲了一句,原想摇摇头抛开这思绪,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接了下半句:“可不是吗,他都去了九年了。”他不禁再次叹气。

是啊,忘了些事又怎么样呢,即使闭上眼无法再见他风姿如往日,梦中所见也不过是朋友聚会的寻常事,他仍然是不一样的。他是范致能啊。不是范参政也不是范文穆,只是范致能,是他的文字交,是知他不拘礼法也温柔包容的上司,是他这辈子仅有的那个知己。评价他的话,大可以说得重些。

不过话再说回来,当年自己与他,也是聊过这样的话题的吧。

“务观,若你是这管内制置使,你会做些什么?”范成大公事已毕,换了常服与他二人在府内对饮。那日是蜀地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穿过竹帘散成缕缕金丝,风里带着花叶的香气和微醺的暖意,像极了杯中新酿的果酒。他举杯敬他,随口问了这问题。

“嗯…….大约和你的做法一样吧,但或许没法做得像你那么好。我在为官方面才能不过如此,我也是知道的。”他低头饮酒,压下眉眼间因半生沉沦下僚而产生的不平与怨愤,嘴里的酒似乎都发了苦。

“不必过谦。你这句做法一样我可不全信。我不过是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但你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心为北伐做准备了。”对面的人依然谈笑自如,似乎没注意到他那一瞬间的变化。

“你出使了金国,见了那些遗民故老,竟不如我一样心心念念恢复中原吗?你赞我的诗,竟不赞我诗中之意吗?”他忍不住,推开酒杯起身,怒气满腔地站在那等他的回答。

他也起身,眼里仍带几分温煦笑意,“我知道,务观之志我知道。但是,你也要知我啊。朝廷暗弱偏安一隅,手握军权之人却仍要多受几分忌惮,身为地方长官,若不满朝廷之命也不可不知分寸。知我者谓我心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是飘在风中传进陆游的耳里。

陆游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自己是让他难过了吗,他怒气未散,却一瞬间只宁愿自己没有说那句话,又恨自己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安慰。他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却见那双眸子仍明亮又平静,有些自己不明白的东西。范致能是个自己及不上的人,他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范成大轻笑,“务观不必忧心,你有此志,若一朝得偿,自然是收复失地青史留名;若终身怀才不遇,也必是拳拳忠心诗文为鉴。我无此志,只愿尽一己之力,不辱君命,不负苍生。至于后世之名,不是我能求的了。”

那时自己答了什么?他忘了。但是这两件事他是确定的。第一,他从未真正生过范致能的气;第二,无论修史的人是谁,都不可能在琐碎繁多的事件中磨去范致能的光彩。

他以文人之身赴金国之地,受金人手板击打仍跪进国书,最终得迁宋皇室陵寝,归还梓宫;他被外调广西四川等边境要地,只以社稷为念练兵卫国,抚慰苍生。更不要说他诗文峻拔,笔墨秀美,可堪万人传颂。他初逝之日,自己除悲悼以外竟有些从此之后宋朝无人的忧虑。

陆游睁眼,船外山水依旧,夕阳却已西斜。他忽然想起幼年时初学作诗读到的句子,是刘宾客的“乌衣巷口夕阳斜”,又因此想起另一句“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里没有乌衣巷更没有女墙,但是他仿佛看到了一样的日月。照着旧地旧人,却也照着千古青史。

他写的是遗忘,自己想的却是铭记。

修史有什么意义?他出发前曾满腔悲愤地问过自己。他到底是改不了少年时的傲气,修史该为以古鉴今,修史该为学习兵法,修史该为激励官家进取,而这些对于如今的小朝廷都毫无意义。但是他现在却无比庆幸自己奉命回朝,因为他明白修史,也为告诉后人,曾有如此一人,文章政事,皆足以光耀一世;曾有如此一人,风骨如青山如寒梅。

“你的后世之名,我来帮你求一求。”他低声向窗外说着,眼底温柔,如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