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一直在做那个梦。 有时是听说有个陌生的书生在门前拿着两首诗求见,看上去苍白又衰颓,自己不知说了什么又摆摆手,仍然坐着没动身。 有时是自己去前门迎接那人,从他手中接下两张轻薄的,墨痕未干的诗稿,那人的青袍袖子被风吹起来,两人都不说话,风吹过的声音像是叹息。 有时是见着书桌上的砚台下压了两张纸,纸张粗糙单薄,不像自己一贯用的那样洁白平滑。他心生疑虑走上前去,在指尖触碰到它们前醒来。 有时是自己坐在书桌前翻看文书,翻出砚台下那两张纸上写的诗。但醒来后那张纸上的东西都成了一片灰色的雾气,什么都记不清。 每次能被记下的梦总是一点点片段,像是被砸破的瓷器碎片,要很小心地一片一片捡起来收好,才能在某一天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梦境的边缘锋利又冰冷,延伸出大段的醒后空白。 杜牧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困扰,他不是会为了梦境影响生活的人。他的生活是扬州的春风十里,是游览古迹时挥洒的万言诗篇。他的物质不受限制,他的精神如此富足。他何必学庸人自扰,把自己困在夜晚某个奇怪又破碎的梦境里。
但那天他又做了这个梦。 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空气潮湿又沉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家仆通报门口有人求见,他出门去,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那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似乎是三十多岁但已鬓角染霜。他脸色青白,身材瘦削,说话时带些梦呓般的神情,像是在悲伤与坎坷下被磨成了一缕游魂。但当说及某些东西时,他的双眸里会闪过几缕光彩,明亮到让人以为他仍是少年。 那人像以前的梦里那样递出两张纸上写的诗,他接过来略略扫了一眼那两张纸,不读内容,却抬头直视那人的眼睛。 他的双眸悲伤得如此平静,波澜不惊,不像在拜谒某个素昧平生的京官或是在求人提携,只像是写了两首诗,随意给某个朋友看看。没有期待,也没有欲望,至少面对他是这样。他下意识觉得这人不该是这样,又说不出原因。 大雨毫无预兆地滂沱而下,雨珠在那人的青衫上画出淋漓的水痕。自己站在屋檐下台阶上,闲适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呆立一会,衣衫全被打湿,沉沉地垂坠着,整个人显得单薄而无体积,像是芭蕉叶里洁白的芯子,可以和身上那几片布料一起被风吹走。他最终走开了。 他低头看在自己手上的那两张纸,却见它明明未沾水却有水从中间一点点晕开,像是有滴在上面的泪珠。墨迹成了一片模糊。他最后看见的那句诗是“刻意伤春复伤别”。 于是这个屡次在梦里出现的情节基本完整了。虽然他仍然不明白其中言语的空白。 被摔碎的瓷器,最终凑成了原貌。 只不过,依旧是摔碎过的。
这时杜牧已经老了,在樊川有大把的闲暇能够用来想一个梦境的故事。他喜欢那句诗。那句诗用来评价自己,说得倒也贴切。他甚至对那人也产生了兴趣,那样平静又单薄的书生,想来应该也是贫寒正直之人,若是生活中真有此人,他倒有些想见一见,不会像梦里一样让他淋了雨自己离开的。每当他想到这里,他总会哀叹几句唐王朝盛世不再,人才不得任用,寒门贤士更是难以进入权力中心发挥作用。 他想那个梦的时候多了,生活中也开始不自觉地说到它。他把这当作笑话说,说自己梦中得了一句诗,说自己在梦中见过一个被辜负的寒士。直到有一次密友小聚,酒酣耳热之时他又说起这话,有人问:“那牧之梦里得的那句诗,何不念出来让我们听听?” 他不觉得什么,便念了,抬头却见四座寂静,空气中弥散着欲说还休的尴尬气氛。树叶上的水滴咚咚地滴落下来,池塘里有只青蛙被惊起。蛙鸣声在偌大的院子里回响,显得空洞又冷清。 良久,才有人强笑着开口:“牧之是老糊涂了吧。该自罚一杯。这哪是梦中的句子,分明是那李商隐当年写给你的。这样的人写的诗,怎能登得大雅之堂被你我谈论。” 李商隐写给我的?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我的确不记得。杜牧大笑着为自己斟酒饮干了一杯。但那种失去某段回忆的不安渐渐在他心中弥散。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中出现了边缘模糊的迷雾,隐藏了某些不该被忘却的东西。 如果这句诗是存在的,那么那个梦里的人或许也是。他叫李商隐,给自己写过诗。 “喔,李商隐啊,他现在怕是仍然在各地拜谒府主吧?他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座间有人接下了这话头继续闲聊。 “活是大概还活着吧?我记得他比牧之小了十岁呢,哪就至于英年早逝。” “这样的人,活了死了也没什么差别。受了老令狐相公不少恩德又转投李党,品行如此不堪,诗文写得再好有什么用。难怪牧之当年收了诗也就扔一边了。” 所以那两张写着诗的纸,应该还是在的?杜牧不动声色地听着,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不想为自己想寻觅一个品行不端者的作品而感到羞愧,只是自然地顺应了寻求遗忘之物的欲望。 他后来去找了,但是没有找到。他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真真假假,谁都不知道。
他的梦境渐渐混乱了起来。有时是波澜不惊的眸子,有时是递上诗文之人谄媚的微笑;有时是砚台边压着的纸片,有时是火堆里的字纸;梦里的自己时而出门迎接,时而拒绝求见。那首诗再也没有被看见过只言片语,大约是因为有人说过不值得,而他潜意识里听进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连这个梦都不做了。 记忆之前就已经不存在,转而由梦境构筑。如今梦境也被言语解构,他在这件事上的印象失去了根基。于是他不再说这些,每每想起也只余下一声叹息。 但意外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某个清晨,偶然进了书房的仆人被吩咐去寻找某本书的时候,用了许久,最终不知所措地和书一起捧来了两张皱皱巴巴的泛黄发霉的纸,是被攥成球又重新展开过叠起来的。 他猛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寻不见的那个证物,关于那段失去的记忆。他尽力维持住了表面的沉着冷静,脑中却轰然作响几乎听不见身边人的言语。混乱的梦境一时涌上心头,他感受到它们如潮水般的冲击,却什么都看不到。他用了很多时间暗示自己李商隐真的不重要,自己当初忘记他也是因为他不重要,但有理智外的欲望告诉他事实不是这样,不是他希望相信的这样。 答案或许在这里,他双手带了些老者的颤抖缓缓伸过去,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还是不能去打开。 纸张有些年份了,又没被好好保管,打开时哗啦啦抖下蠹虫啃下的纸屑,在桌上堆出的轮廓形状像是山河的废墟。字迹尚且能辨认,但斑驳零落如同他听闻的那个人的人生,或者说,那个人真实经历的人生。 他读诗的时候意外地非常平静,并不比读任何朋友的新诗显得更为激动。他的确写得很好,是“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也是“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他想安慰那个对仕途失望的自己,想给他面对波折的勇气。他能看出来这些。但他总觉得写诗的像是另一个人,和梦境里的不同,更与他人言语里的不同,他不认识这样的他,也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感情读它。 他想起梦里的那双眼睛,平静如古井。但是他现在觉得李商隐不该是这样的。文字背后的那个身影温柔而心怀期待,是期待他不负天下苍生;他懂得自己的志趣与抱负,无关家世无关地位的懂得。他们想要的青史留名都不是立言,而是立德立功。他能听到自己灵魂如檐间铁那样铮铮作响的声音,从自己流传的事迹和诗文的只言片语中。那当时,自己又做了什么,又为了什么呢?
这一联想忽然打开了他记忆的某个闸门,过去仕宦的万般波折伴随着自请外放,最终隐于樊川的结局蜂拥而来。而真实存在过的那段经历也渐渐浮于水面。 他脑中出现一个淡绿色的春天。长安天气乍暖还寒,柳树枝条上一团团笼着青烟。他从朦胧不清的风景中看见自己的过去与未来。贵族出身,名满京城,之后又是被贬黄州,吏民敬服。如今他又重回都城,却觉得朝堂中弥漫着混沌而使人沉沦的气氛,一心只愿离开这里,只说十年扬州梦而不说登临恨落晖。 这时李商隐前来拜访,也只说自己是李商隐,而不加任何官衔名号。他迟疑了很久才前去接见,眉眼中带着化不开的冬日冰雪气。李商隐卷于党争中几乎成了知道他的人都津津乐道的话题,即使他事实上是干涉不了党争的一介微官。他有自己出身高贵的精神洁癖与傲气。他不喜欢这样的人。 长时间等待的他正站在雕花窗前看被划分成一格格的春色,穿着青袍的挺拔背影像是一杆枯瘦的竹子。他听到脚步声回身,不慌不忙地浅笑作揖:“杜司勋,仰慕已久。” 他拿出面对朝廷大部分官员的虚伪微笑回礼:“李义山的文采,杜某也多有耳闻。” 沉默,不知有多长久的沉默。窗外的春风与鸟鸣似乎同时停止,在这屋内构筑了不受季节环境干扰的真空。 最终是他打破的寂静:“义山前来拜访,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那人抬头看他,脸上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他最终勾出一个苍白的笑,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之前多有听闻,却无缘得见。来见一见罢了。” “多有打扰。我这就回去了。” 次日,他收到门卫送进来的这两首诗,揉成团后便扔在书桌角落了。之后被收起来,大约是家仆以为这是需要保留的吧。 事实如此单薄无趣,的确是不值得被记住,才会被遗忘。他的欲望是虚假的,期待是最终落空的。比起梦境,他补全的记忆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空无,像是对着山洞口大喊,怎样努力也只能听到回声。因为事实就是只有回声。 但无论过程平淡或激烈,结局都是他错过了与这个人的相交,也错过了他的好诗数十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连遗憾都算不上,或许应该称为命运。
当晚他又梦见李商隐。梦里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他们神采飞扬地谈论那两首诗,意气风发。 “你拿什么来鼓励我?仅仅是庸常的赞美吗?” “拿我屡经波折的苦难岁月,拿我向往光明的坚定内心。” “你的地位,你的身份不足以让你有权利站在劝慰者的位置上。” “但是志趣可以,理想可以。我们在这点上相似且平等。” “为什么你在我的梦里?” “千里神交。有什么原因可言。” “你会因为没得到回复的诗篇怨我吗?” 轻轻的笑声传来:“你对我而言,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朋友更重要。何怨之有。” “我无怨无悔。” 有悔的,其实只是他自己。杜牧醒来后这么想着。
注:文中提及的两首诗:
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李商隐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杜司勋 李商隐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